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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吕超这么……仁义吗?”赫枫还是难以置信,他问吕涛,“简直可以评为新时代道德模范。”

吕涛苦笑道,“今早我们在所里还在议论他,大概这就是能者多劳吧;这种老式团体,搞的是家庭式管理,吕超年龄最大,就像大哥……他们那拨人里唯一出头的就是他,其他人,没文化,没技能,男的只能出苦力,女人,如果不愿出苦力,就只能……开始那几年大家都把希望压在他身上,进城吃住都在他家,我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反正放我身上,我肯定受不了,后来结了婚,女方是城里人,这些人才收敛了点。”

赫枫看着与甘蓝镇只隔了条马路的长安镇,萧条,冷寂,凝固在小镇上空,毫无生气。

“吕所,吕超父亲的死因……”这样的工作安排已经超出他的职权范围,他有些犹豫。

“放心吧,责无旁贷。”吕涛说,“前天局里来了个小伙调查石天青,石天青……”

赫枫点点头,“dNA已经确认。”

吕涛感慨万千,神情有些异样,“三年时间,没想到他们父女俩就这么走了。”

“你和他们爷俩熟?”赫枫问。

“熟谈不上,就是认识,我总觉得长安,包括我们甘蓝镇断崖式下滑就是从李原意外离世开始的,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找别的法子。”

吕涛的话让赫枫越发坚信李原死前一定正在想办法安置石天青。

“你怎么看石天青?”他问。

“我不是很了解她,但我觉得她被李原看上,并且一直留到最后,一定有他的道理;怎么说呢,他是一个纯粹的人,石天青应该也是很感性的人。”

“谁和她比较熟?”

“这事我们议过,除了李原,她好象和谁都不是很亲近。”

“他家的房子还在吗?”

“哪还有房子,早卖了,他死后剧团破产清算,值钱的银行拿走,不值钱的就堆在剧团租的房子里,后来租期到了,也没人再留。“

“石天青没回来取过?”

“不知道,大家都说自从李原死后她再没回来过。”

“具体是哪一天离开长安镇的?”

吕涛皱起眉头,“前两天我和长安派出所的李所在一起说石天青的事,他还提到李原的后事办得很草率,连一顿饭都请不起,大家把他送到山上就散了,可能石天青就是那天走的吧。”

赫枫顺着吕涛的指引开到大约两公里长的仿唐街区,当年雕梁画栋的牌坊已经斑驳,两边的店铺外,衣服被褥晾在青砖铺就的街道正中,恍惚间千年岁月就一忽而过。

“这里红火的时候,家家孩子到年龄,不是进学校,而是进各种各样的班,我这样的,哪个班也看不上,这才乖乖进学校。”吕涛自嘲。

他指着土路右侧一户衰败的院落外正在搅拌砂浆的年轻女子,“那姑娘也是吕超的师妹,应该是最小的,叫王艳。”

赫枫把车停下,悄悄走近。

院落四处坍塌,摇摇欲坠,连门都是用铁丝勉强和旁边的门框绑在一起;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快,再走几步,让奶看看。”

局促的院子里,光秃秃的榆树下,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乍着两只手,一步一顿一步一顿,满脸涨红。

其他人也和他一样乍着两手紧张地站在一边,一动不敢动。

男孩鼻涕流到嘴边,他动作敏捷地吸溜一下,身子晃了晃,鼻涕又流下来,他不敢再有其他动作,任它顺着嘴角流过下巴。

“快快快。”奶奶无措地挥挥手。

傻站在一边的女人忙用脚将男孩前面的树枝泥块划走, 还把榆树支出来的干枝折断。

男孩越走越快,身体开始摇晃。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紧张地伸出双手,既不敢靠前也不敢说话。

“好了,好了,我看见了,我们栓儿会走路啦。”奶奶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到王栓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笑得涕泪横流。

“姐,我能走了我能走了,我真的能走了。”王栓看向在院墙外正在搅拌砂浆的王艳,她不时抬头看看热闹的院子,砂浆越来越重,铁锨几乎抬不动,她拿起旁边的小铲子快速地搅和着。

听到弟弟欢快的叫声,她笑着抹抹头上的汗。

她穿了件肥大的工作服,头发随意地用手绢束在脑后,咧嘴一笑,露出瓷白的小碎牙,让她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神采。

“艳儿,这得多少钱,”妈妈瘸着腿走出来,眼里露出怯懦又心疼的神情,“不是说好再过几年等他个子长成再配吗,他现在正在长个子,一年可能就得配一副……”

王艳蹲下,把脸埋在腿间,用力搅拌砂浆。“我想让他从小就像个正常孩子一样上学生活,过几年,就晚了。”

“可是……”妈妈拿起铁锨,把王姝拽起来,自己搅拌起来,“可是也不能……”

“我想让弟弟好好过。”王艳打断她,拿起借来的瓦刀,在一堆捡来的碎砖头里挑出能用的放在一边,“妈,你别多想,我能养活你们,也能供弟弟上学。”

“我知道……”妈妈侧耳听听院子里的笑声,嘴角哆嗦几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婶儿,”吕涛越过赫枫,抢过铁锨,“我来我来,艳儿也放下,婶儿,不是我说你,你也太见外了,这些小活,你说一声,谁都能帮把手。”

“涛哥,”王艳嘴角翕合,愣了半天,忙背过身去翻捡砖头,小声说,“不用,我可以的!”

王艳妈妈把吕涛拉到一边,小声问,“我听说超子……”

吕涛脸色黯然地点点头。

“那……”

王艳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也没回头。

“大家都挺难过,可天灾人祸,没办法。”吕涛接过王艳手里的瓦刀,噼里啪啦地把砖块修坎整齐,又问王艳,“艳,你什么时候回市里,我听你那些师姐说要去他家拜祭呢。”

王艳避开吕涛的视线,“一会儿走。”

“我一会儿回市里,坐我的车吧。”赫枫突然走过来。

吕涛忙说,“对对对,这位赫大哥是我的朋友,是好人,你坐他的车走,也省得转车。”

赫枫热情地说,“你几点走,我办完事来接你。”

王艳抬起头瞥他一眼,又匆忙垂下。

王艳妈妈嘴角嗫喏,却没说出话。

过了片刻,王艳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笑道,“一个小时后可以吗?”

……

王艳裹了件红色薄呢大衣,一上车拉下化妆镜就开始化妆,十分老到。

“你住在哪儿?”赫枫问。

“小和村。”

赫枫知道那个地方,城郊结合部,房租便宜,人员复杂,也是各种不法活动聚集的地方。

“大哥去过?”王艳撩撩眼皮。

“去过。”赫枫说。

“吕超是你的师哥?”

“他走的时候我才进剧团,连面都没见两回。”语气不冷不热。

“听说他很有本事,你怎么不去找他给你找份好工作。”王艳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他人很好,给我找过两个工作,一个是库房管理员,”她冲镜子抛了个媚眼,恶毒地看着他,“稍有点权力的小主管就想占我便宜,另一个是酒店前台……我怎么能总去麻烦师哥,反正结果都一样,你说是不是。”说完,她精气神一抽,整个人委顿在座椅上,失神地看着车外,“别人都可以拒绝,可我不行,别人都可以甩手就走,可我不行,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这就是我的命。”

赫枫瞥她一眼,二十岁不到,三年前就是十七岁,年龄小,没阅历,又需要钱……

他在心里暗暗叹口气。

“这两年他都没去找过你吗?”赫枫听出自己的声音极不冷静。

“找过,我听我妈说过,可我不想见他,也没脸见。”王艳又举起眉笔。

“这两三年你和他见过吗?”

“没有。”

“为什么?”

“能为什么,”王艳语气很决绝,“没脸。”

“你和石天青很熟吧?”

“一个团的,当然很熟。”

赫枫突然想起那张五人合影的照片,其中一人就是面前的王艳。

“你学的是什么剧目?”

王艳沉默了好一会儿,“和她一样,也是绸吊,不过我没她演得好,我是她的b角,只上过一次场。”

“剧团散了后,你见过她吗?”

“没有。”

“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离开长乐,几个人在一起也能够相互照应。”

王艳摇摇头,没说话。

“和其他师姐妹有联系吗?”

王艳依然摇头,

密闭的空间里柑橘香水味越来越浓,让他无法忽视她身上的风尘味。

“为什么?”

王艳突然抬起头,又忙垂下,就那么一瞬间,他清晰地看见她蕴满泪水的眼里满是凄楚,泪水滴在大衣上,只留下一滴水渍。

“你觉得我这样,还能和大家伙见面吗?”她风情万种地看着他,“见面说什么,说今天接了几个客,切,我们谁也不联系谁,就假装……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赫枫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递过去。

“我听人说吕超三天前去找过你?”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赫枫的耐心也快消磨殆尽。

“对。”王艳的肩膀一抖,抽泣声断了半拍,又断断续续地接上。

赫枫把后视镜往右掰了掰,“说了什么?”

“没什么,师哥看我家艰难,想给我些钱,我没要。”

“两三年没见面,突然去找你,不会就这点小事吧。”

“不就是嫌我们给剧团丢脸……”

“他怎么知道?”

王艳妖娆地睨他一眼,“还用问,一看不就知道,镇里人的嘴巴谁能管得住。”

“那你怎么不趁机让他给找个工作?”

“我这样的能有什么好工作,你也看到我家的情况,我能光顾我自己吗?”

赫枫张口结舌。

电话突然响起,冲淡了车厢里的尴尬。

看到是皮克,赫枫戴上耳机。

皮克说,“……老林亲自做的解剖,大货司机死前身上除了胳膊肘有擦伤,没有任何致命伤,而且他掉下去脑袋扎进碎玻璃,人是一个小时后才死亡的,完全是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哐当,赫枫踩住刹车,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盘旋。

如果陆桥生身体没有受伤,车里可以踩踏的地方太多,他完全可以直接从左侧窗口爬出去,为什么会头朝下来个倒栽葱呢;另外死者一个小时后才真正死亡……

赫枫松开刹车,一边抬头看路牌,一边问王艳,“你急着回去吗,如果不急,我绕个道。”

不等王艳回答,他已经急速往右侧并道,在山阳镇岔口下高速,用时三十分钟就开到吕超出事的晓月桥。

他把车停在晓月桥下,独自走上晓月桥。

两辆事故车已经被拖走,只留下撞飞的石墩和一地碎玻璃。

既然是来灭口,怎么可能不确认死者已死就放心离开,要知道陆桥生是有获救希望的,一个小时谁能确保没有一辆车过去呢,只要上了晓月桥,灯光就会照到右侧的水塘,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很低。

他怎么就这么放心呢?

要么他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有车经过,要么他躲在什么地方偷偷关注着这片水塘。

这条路是国道211,俗称江湖路,江口至湖水,路面铺装已经开裂,出了不少炮弹坑。

右侧是大大小小连绵的水塘,左侧是大片稻田,这个季节,田里结了一层薄冰。

他是在哪里看着两辆车一起滚下水塘,又是在哪里等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直到坚信陆桥生已死无疑。

晓月桥上一览无余,他突然看到桥下自己的车。

晓月桥就是一个石拱桥,桥洞下是一条溪流,用于江湖路左侧稻田的灌溉,现在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水流还没被冰覆盖。

站在桥洞里不仅能避雨还能清晰地看见昨夜水塘发生的一切。

冰碴上有半截脚印,和一张口香糖的包装纸。

……

赫枫把王艳送到小和村已经华灯初上,。

说是村,其实这里是已经迁走的小和水电厂办公楼改造的出租屋。

太阳已经落下,外面的路灯渐次亮起,小和村仿佛突然醒过来,不断有穿着时尚的女人走出来,各种各样的香水味交织在街道上空。

天又下起了小雨,赫枫从后备厢翻出一把雨伞,王艳已经冲进雨中。

“哎……”声音被憋在喉咙,像一团火。

王艳回过头,嫣然一笑,脸上湿漉漉的,看不出是泪还是雨水。她后退着走了几步,一转身没入路边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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