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风镇,沿着河岸走了两日,远远望见一片五彩斑斓的布幡在风中飘荡,像打翻了的颜料盘。走近了才知是座染坊,土坯墙的院子里搭着数根木杆,挂满了晾晒的布匹,红的像霞,蓝的似海,绿的如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颜色染得真好。”苏晚停在院外,看着一匹靛蓝色的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布料上隐约有云纹的暗花,细看竟像是用不同深浅的蓝绣上去的,“比镇上布庄卖的精致多了。”
院子里传来“咚咚”的捶打声,夹杂着妇人的笑声。少年忍不住推开虚掩的木门:“有人吗?”
一个系着靛蓝围裙的中年妇人从屋里探出头,脸上沾着几点颜料,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是要买布吗?进来看看吧,刚染好的秋香色,正适合做件夹袄。”
染坊的主人姓柳,大家都叫她柳嫂子。她丈夫早逝,独自一人守着这家祖传的染坊,靠着一手好手艺拉扯大两个孩子。此刻她正蹲在石臼旁,用木槌捶打蓝草,靛蓝色的汁液顺着石臼边缘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花。
“这是在做靛蓝?”云姑蹲在她旁边,看着蓝草渐渐被捶打成浆,“我奶奶以前也做过,说要选霜降后的蓝草,染出来的色才够正。”
柳嫂子眼睛一亮:“姑娘也懂这个?现在的年轻人,肯学这老手艺的可不多了。”她擦了擦手上的蓝汁,“可不是嘛,霜降后的蓝草糖分收得足,发酵时不容易腐坏,染出来的布越洗越亮。”
少年好奇地看着挂在木杆上的布:“这云纹是绣的吗?看着像画上去的。”
“是‘媒染’出来的。”柳嫂子笑着解释,“用苏木水打底,再浸靛蓝,深浅不一的蓝就显出来了,比绣的更自然。”她指着角落里一匹浅粉色的布,“那是用茜草染的,要加明矾固色,不然太阳一晒就褪成白的了。”
苏晚看着那些色彩各异的布匹,忽然想起守界令上的水纹——不同的光线下会呈现不同的色泽,竟和这染布的道理有些相似。她伸手摸了摸那匹靛蓝布,布料厚实却柔软,带着阳光和草木的气息。
“柳嫂子,我们能在这儿歇脚吗?”苏晚问道,“我们可以帮忙干活,不要工钱,管顿饭就行。”
柳嫂子爽朗地答应:“没问题!正好今天要染一批万字纹的布,人手正不够呢。”
下午,柳嫂子教他们扎染。她先将白布铺平,用棉线在布上扎出小小的结,有的扎成梅花形,有的扎成万字纹,手法娴熟得像在绣花。“结扎得越紧,染出来的花越清晰。”她边说边示范,“等会儿浸了染液,解开线就是白花花的花了。”
少年手笨,扎的结松松垮垮,柳嫂子笑着帮他重新扎:“这活儿得有耐心,急不得。就像你们赶路,一步一步走稳了,才能到想去的地方。”
苏晚学得快,很快就扎好了一块云纹的布。云姑则帮着柳嫂子烧火煮染液,灶膛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暖融融的。雪球蹲在旁边的竹筐里,看着他们忙碌,时不时用爪子拨弄地上的线头,被柳嫂子轻轻拍了下脑袋,就乖乖地缩回去了。
傍晚时,扎好的布被放进染缸里浸泡。柳嫂子说要浸一整夜,明天清晨捞出来,解开线就能看见花纹了。她留他们在染坊的偏房住下,晚饭是香喷喷的糙米饭,配着腌萝卜和一碗青菜豆腐汤,简单却暖心。
夜里,苏晚被窗外的动静吵醒。推窗一看,只见柳嫂子正举着油灯,往染缸里加草木灰水,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柳嫂子,怎么还不睡?”
柳嫂子回过头,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染液要半夜翻一次,不然上下颜色不均。这老手艺啊,就得熬得住,急了就出不了好活。”她指着染缸里的布,“就像做人,得经得住泡,受得住熬,才能显出本色。”
苏晚想起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归墟泽的风浪,万佛窟的考验,回音壁的杂念……可不就像这染布,泡过不同的“染液”,才渐渐明白守护的真意。她帮着柳嫂子翻搅染液,靛蓝色的水面在油灯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洒满了星星。
第二天清晨,他们跟着柳嫂子把布从染缸里捞出来。解开棉线的瞬间,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叹——原本纯白的布上,浮现出一朵朵清晰的梅花、一个个工整的万字,深浅不一的蓝交织在一起,像把整个天空的颜色都织进去了。
“真好看!”少年捧着自己扎的那块布,虽然花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绣品都让他欢喜,“这是我自己做的!”
柳嫂子看着他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等晒干了,给你做个帕子。”
离开前,柳嫂子给他们每人送了一块自己染的布。给苏晚的是靛蓝色带云纹的,给少年的是秋香色带小碎花的,给云姑的是月白色带暗纹的。“路上风大,做件坎肩挡挡寒。”她又塞给苏晚一小包靛蓝粉,“要是衣服脏了,用这个煮水泡泡,能当染料,也能当药粉,蚊虫咬了涂一点就不痒了。”
“谢谢柳嫂子!”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少年把那块秋香色的布系在背包上,像挂了面小小的旗子。苏晚摸着怀里的靛蓝布,布料上还残留着阳光和草木的气息,心里忽然明白柳嫂子的话——所谓本色,不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是像这染布一样,经历过不同的色彩,却依然保持着布料的质朴与坚韧。
云姑看着远方的路,轻声道:“这染布的道理,和守护倒有些像。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染液’,有人需要你是靛蓝的沉稳,有人需要你是茜草的温暖,可骨子里的那份实在,不能变。”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前面的岔路口:“柳嫂子说往右走能到枫叶镇,那里的枫叶下个月就红了,像火一样好看!”
苏晚抬头望去,岔路口的老槐树下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枫叶镇”三个字,碑上爬满了常春藤,像给字镀了层绿。她握紧怀里的靛蓝布,能感觉到守界令的温热——就像柳嫂子说的,得一步一步走稳了,才能到想去的地方。
雪球从她怀里探出头,对着枫叶镇的方向叫了两声,像是在催促。三人相视一笑,朝着岔路的右侧走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染布上那些深浅不一的花纹,平凡却生动。
前路或许还有更多的色彩在等着他们,但只要守住骨子里的那份实在,无论经历怎样的“浸染”,都能活出自己的本色。就像这染坊里的布,最终会变成谁的夹袄、谁的头巾,或许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在阳光下,绽放过最动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