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悸的余波在四肢百骸流窜,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暗涌的激流。她背抵着冰冷墙壁,蜷缩在阴影里,许久未能动弹。窗外再无任何异响,唯有雨声渐沥,衬得殿内死寂愈发深重。
那碗安神汤的药力混着巨大的精神消耗,最终将她拖入
一种半昏半醒、噩梦缠身的混沌之境。黑影,腰牌,帝王深不见底的眼,还有那若有似无擦过唇角的绢帕……光怪陆离地交织翻滚,直至窗外天色透出
一种沉郁的灰白,雨声渐歇。
殿外传来细微的走动声和器物轻碰的响动,是宫人开始活动的迹象。紧接着,殿门锁钥再次轻响。
她猛地惊醒,睁开酸涩的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望向门口。
进来的并非御前内侍,而是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捧着洗漱用具与一套崭新的衣裙,料子比昨日她穿来的那身更为精致柔软,颜色却是略显老气的深青。
“陛下吩咐,请将军梳洗更衣。”宫女声音细弱,动作规矩,眼神却不敢与她相接,只专注着手上的活计。
她任由她们伺候,温热的面巾敷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铜盆里的水映出她模糊憔悴的倒影,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那身深青衣裙上身,尺寸竟意外合体,如同早已备好。这细致的“关照”令她喉头发紧,仿佛无形的蛛丝又缠紧了几分。
刚收拾停当,早膳便被送了进来。清粥小菜,几样细点,摆盘精致,却勾不起她半分食欲。她勉强用了半碗粥,味同嚼蜡。
筷子尚未放下,李德全那微胖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脸上依旧是那副程式化的恭敬笑容。
“将军,陛下宣您御花园伴驾散步。”
又来了。
她指尖微冷,放下碗筷,沉默地起身。这一次,连表面的因由都省了,直接是“伴驾”。她像一件被贴上标签的器物,随时等待主人的取用。
清晨的御花园经过夜雨洗涤,草木青翠欲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花香气息。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在水渍未干的白石小径上投下斑驳光影。
萧景玄已等在了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树下,一身月白常服,负手而立,身姿挺拔。晨曦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减弱了几分帝王的威压,倒显出几分清贵公子的儒雅。若非深知其性,几乎要被这表象迷惑。
听得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在她身上那套深青衣裙一扫而过,似是满意地微微颔首。“这颜色倒也衬你。”
她垂首行礼,避开了他的审视:“陛下。”
“雨后园景清新,朕想起爱卿素日也爱莳弄花草,便邀你同赏,不必拘礼。”他语气温和,率先沿小径缓步而行。
她落后半步跟着,心神却丝毫不敢放松。赏景?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行不过十数步,他便似随口闲谈般提起:“昨日兵部那桩案子,倒是有了些眉目。”
她的心猛地一悬,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哦?”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适当的惊讶,“不知是何人所为?”
萧景玄信手拂过道旁
一丛沾着水珠的杜鹃,指尖染上湿意。“现场痕迹处理得极为干净,若非那枚意外遗落的腰牌,几乎无从查起。”他顿了顿,侧眸看她
一眼,阳光照得他睫毛染金,眼底情绪却晦暗不明,“那腰牌的纹样,匠作监初步查验,并非官制,倒像是……江湖帮派或是某些见不得光的私兵所用。”
私兵。这两个字像冰针,刺入她耳中。
他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说来也巧,朕记得昔年楚爱卿麾下,似乎也有一支擅用此类标识的精锐,专司敌后穿插、刺探情报,令北狄闻风丧胆。是叫……‘青影’,对吗?”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这一刻不再流动。
青影。
那是原主楚望舒
一手组建、直接听命于她的秘密力量,人数不多,却个个是以一当百的死士,擅长隐匿、暗杀、情报传递,是插在北狄心脏的一柄尖刀。其存在极为隐秘,知晓者寥寥无几。他们确有独特的标识,正是
一茎孤兰!
他果然知道了!他不仅知道那腰牌,他甚至直接将它与“青影”联系了起来!昨夜那鬼魅般的黑影……难道……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四肢冰凉彻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辩白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被这致命的指控压垮之时,萧景玄却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他停下脚步,俯身从湿漉漉的草丛中拾起一物,在她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小截被雨水打落在地、略显残破的淡紫色花瓣,形状特殊。
“爱卿瞧瞧这个。”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这是南诏特有的‘幻梦兰’,京中罕见。其花香有异,闻之能使人精神松懈,易于惑心。昨日那信使尸身附近,便散落着不少此类花瓣,只是被雨水打烂,不易察觉。”
她怔怔地看着那瓣残花,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南诏……”萧景玄指尖碾碎那花瓣,一丝极淡的、与她记忆中那方绣帕上冷香略有相似的奇异气味逸散出来,又很快被风吹散。“近年来颇不安分,与朝中某些败类暗中往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抛掉碎瓣,取出一方明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深邃难测。
“所以,朕倒是觉得,那枚腰牌……或许并非‘青影’旧物。”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不定,是有人刻意仿造,欲行嫁祸,挑拨离间之计。”
他看着她骤然放松又瞬间更加困惑的神情,缓缓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爱卿以为,朕这番推测……可有道理?”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那双眸子在光下显得通透,却又仿佛蕴藏着更深的迷雾。
她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被抛入烈焰之中。
他给了她一条生路,却又将一条更粗、更危险的绞索,悬在了她的头顶。
南诏?嫁祸?
他究竟是真的查到了线索,还是……这根本就是他自编自导、随手抛出的又一个谜团?只为看她在这蛛网般的局中,如何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