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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玉砚躺在医疗营的床榻上,盯着头顶灰扑扑的帐布发呆。

京城,那个只在师兄们偶尔下山回来时听说过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听说那里的城墙高得仰头都望不到顶,街市上铺着平整的青石板,酒楼里飘出的香气能传半条街。

还有皇宫,金瓦红墙,连地砖都雕着花纹......

皇上和皇后......他的父母,又是什么模样?

玉砚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听静竹师兄说,他长得像皇后。可皇后该是什么样子?

是像山下张财主家的夫人那样珠光宝气,还是像寺里供奉的菩萨像那样慈眉善目?

想到要跪拜自己的亲生父母,玉砚心里一阵别扭。

他在寺里只跪佛祖,连师父都很少跪。

可师兄说,见了皇上必须行大礼......

一个月前,他还是桐山寺最受宠的小和尚,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今天的馒头太硬。可现在,他突然成了什么皇子,要回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玉砚翻了个身,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里。

布帘被轻轻掀开时,玉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一道阴影笼罩在床前,他才猛地抬头……

洛宫奕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边,玄色轻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将军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脸上,薄唇无声地动了动:

“殿下。”

玉砚浑身一僵,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他当然明白将军为何这样称呼,静竹师兄肯定已经告知了他的身份。

更让他羞耻的是,昨晚发烧的原因......

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

自己如何缠着将军不放,如何主动贴上去,如何......

玉砚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恨不得立刻消失。被褥下,他的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冰凉的指尖突然触到他的手腕。玉砚一颤,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洛宫奕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轻轻拽了拽他的手腕,示意他起身。

玉砚迷迷糊糊地穿上鞋,连外袍都忘了拿。将军皱了皱眉,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他身上。

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睡满伤兵的营帐。玉砚紧张得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醒红姐,要是被她看见自己半夜跟着将军溜出去......

出了医疗营,风一吹,玉砚的头脑清醒了些。他这才发现将军只穿了单衣,而自己身上却裹着对方的厚氅。

“将军......”他小声开口,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

洛宫奕回头看他,月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格外清晰。将军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邃,此刻正微微皱着眉。

“能走吗?”

玉砚点点头,跟着将军向主帐走去。夜露打湿了草地,他的布鞋很快浸透了凉意。

主帐内点着一盏小灯,案几上摆着两杯热茶。洛宫奕示意他坐下,自己却站在帐门前,似乎在听外面的动静。

玉砚捧着茶杯,热气熏得他眼睛发酸。他偷偷抬眼,发现将军的肩膀处好像又破了个口子,沾了血。

“您的伤......”

“无碍。”洛宫奕转身,目光落在他仍带着病态潮红的脸上,“倒是殿下,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处境吗?”

这个称呼让玉砚手指一颤,茶水溅在手背上。

帐内烛火微微跳动,映着两人沉默的身影。洛宫奕起身后,站在案几旁,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仍有些局促的玉砚。

“殿下,”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您如今既已知晓身份,便该明白,从此刻起,您与旁人不同。”

玉砚的手紧张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闪烁:“可、可是......”

“没有可是。”洛宫奕打断他,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您是皇子,是君;臣等是臣子,是仆。这是规矩,也是您必须适应的现况。”

将军走到兵器架前,取下自己的佩剑,双手捧到玉砚面前:“就像这柄剑,您若想要,臣现在就可以给您。”

玉砚吓得往后缩了缩:“我要剑做什么......”

“不是真要您用剑。”洛宫奕将剑放回原处,“是要您明白,您一句话,就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玉砚脸色发白。

他想起寺里那些洒扫庭院的小沙弥,想起医疗营里那些喊他“小师父”的伤兵......这些人,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殿下可知,为何臣今夜要带您来此?”

玉砚摇头。

“我不懂这些......”玉砚声音发颤,“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当皇子......”

洛宫奕沉默片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那臣教您。”

他抬头,目光如炬:“第一课,命令我起身。”

玉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人是他敬畏了一个多月的将军啊!

“将……将军。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请...请起......”

洛宫奕纹丝不动:“不够坚决。”

玉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军......起来。”

“称呼错了。”

“洛……洛宫奕......起来!”

这一声终于有了点气势。将军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利落起身。

“明日会有大吾护卫来接您回京。”洛宫奕走到地图前,指着一条路线,“臣会让亲军护送,但您自己也要警惕。”

玉砚怔怔地看着那条蜿蜒的路线,突然问道:“将军不一起去吗?”

“臣要留守边关。”洛宫奕的声音依旧平静。

“将军,您能不能……”玉砚仰着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将军,他仰的脖子都疼了,想让他坐下,两个人坐着说。

洛宫奕的身影立在玉砚面前,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山岳。他微微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小皇子,声音低沉而坚定:“殿下,您可以命令我。”

玉砚攥紧了膝上的衣料,指尖微微发白。这人肩宽腿长,玄甲未卸,腰间佩剑泛着冷光,就连投下的影子都带着压迫感。

“我......”玉砚张了张嘴,声音细如蚊呐,“洛宫奕......你......请坐。”

将军眉梢微动,显然没料到这也能算“命令”。但他还是依言坐下,铁甲与木椅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突然挨得极近。

玉砚能闻到将军身上传来的松木气息,混合着铁甲特有的冷冽。他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却被将军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殿下,”洛宫奕侧头看他,“君臣之间,该是这个距离。”

“我要去的……京城......”玉砚犹豫着开口,“是什么样子的?”

洛宫奕目光微动,声音低沉平缓。

“京城......护城河有十丈宽,河上有九孔桥。”他的声音难得带上一丝温度,“桥头有家老字号的糖铺,卖的芝麻酥。”

玉砚眼睛一亮,不自觉地放松了些:“比柏将军给的糖还甜吗?”

“甜得多。”洛宫奕嘴角微扬,“城南有条朱雀街,铺地的青石能照出人影。街边有家书肆,掌柜的养了只花猫,最爱偷舔客人砚台里的墨。”

“最热闹是元宵节。”将军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比划,“满城的花灯,有兔子形的,莲花形的,还有三层楼高的龙灯。”

玉砚听得入神,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将军......是和谁一起看灯?”

洛宫奕的表情暗了下来:“臣从来不去。”

帐内一时安静。玉砚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将军的目光落在少年缠紧的指节上,突然道:“现在,殿下可以命令臣继续讲。”

“啊?”

“这是练习。”洛宫奕恢复了一贯的冷峻,“用命令的语气。”

玉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直视将军的眼睛:“洛宫奕......继续讲。”

“不够强硬。”

“......我命令你继续讲!”

这句话脱口而出,连玉砚自己都吓了一跳。洛宫奕却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描述起京城的西市,那里有胡商带来的琉璃盏,有能歌善舞的西域艺人,还有香气扑鼻的烤全羊。

讲到皇宫时,将军的语气严肃起来:“殿下回京后,每日辰时要向皇上请安,逢五逢十要随百官上朝。见到贵妃需行半礼,遇到两位皇子......”

他突然顿住,转而道:“总之,您要学会分辨哪些人可近,哪些人该远。”

玉砚忽然意识到什么,这几天,将军教他试毒、练剑……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洛宫奕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帐内烛火轻晃,玉砚盯着将军的眼睛,心跳如鼓。

“将军,”他声音轻却坚定,“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皇子的?”

洛宫奕眸光微动,没有立即回答。

玉砚深吸一口气,第一次用上了命令的口吻:“洛宫奕,我命令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将军抬眼直视他。

那双总是凌厉的眸子此刻竟带着几分柔和,眼尾微微上扬,在烛光下映出浅浅的棕色。

玉砚被看得耳根发烫,却倔强地不肯移开视线。

“两日前。”洛宫奕终于开口。

他顿了顿,又补充:“但只是猜测。”

玉砚攥紧了衣袖:“所以......你教我试毒,教我练剑......”

“是。”

将军答得干脆,目光依旧锁着他。

玉砚只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连带着脖颈都泛起粉色。

他下意识想低头,却又想起是自己命令对方看着自己的,只得硬撑着与他对视。

突然,洛宫奕伸手托起他的手腕。

温热掌心贴上肌肤的刹那,玉砚险些跳起来。

“殿下,冒犯了。”

将军将一枚火红的枫叶玉佩放入他手心。玉质温润,边缘雕着细密的纹路,在烛光下流转着暗芒。

最奇特的是,那红色并非后天沁染,而是天然形成的血色玉脉。

玉砚下意识想缩手,却被将军轻轻按住:“戴着它。”

“这......”

“家母从太行山求的平安符。”洛宫奕面不改色地撒谎,“能辟邪保平安。”

其实这是风影的令信,持此玉者,所有暗卫必须誓死相护。

但此刻,因为某些原因,他不能明言。

玉佩还带着将军的体温,熨贴在掌心,像捧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玉砚低头细看,发现叶柄处刻着个极小的“奕”字,藏在纹路里,若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太贵重了......”他小声推拒。

洛宫奕却已松开手:“殿下若弄丢了,就把臣军法处置了吧。”

明明是玩笑话,偏说得一本正经。玉砚噗嗤笑出声,方才的紧张一扫而空。

他小心地将红玉贴身收好,隔着衣料还能感受到那份温热。

“京城不比军营。”将军突然正色,“殿下切记……”

“入口之物必验。”

“独处之时必警。”

“陌生之人必防。”

每说一句,他的眉头就皱紧一分。

玉砚从未见过将军这般神情,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这三句叮嘱。

帐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洛宫奕起身欲走,衣袖却被拽住。

“洛将军......”玉砚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

烛光下,少年皇子白皙的脸上还带着病后的倦色,可那双眼睛却清澈如初。

将军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这方营帐见到他时,也是这样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

“臣分内之事。”

玉砚坐在洛宫奕旁边,脑子里一团乱麻,想起了这几日对将军做的无礼之事,将军这么帮他,他属实不该……

“将军......”他声音细如蚊呐,耳尖通红,“虽然我现在已是皇子,但......但轻薄了你......”

洛宫奕闻言动作一顿,眸中映出小皇子绯红的脸颊,像三月初绽的桃瓣。

“臣记得。”将军语气平静,“殿下说要给臣找位娘子。”

帐内的烛火“噼啪”炸了个火星。

玉砚被这话烫得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他盯着自己的靴尖,眼前却浮现昨晚的情景,自己如何像块黏糕似的扒在将军身上,任对方怎么推拒都不肯松手。

“我、我必会兑现......”小皇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找个比桂花糕还甜的娘子给将军......”

洛宫奕唇角微微扬起:“只要臣喜欢,殿下都给吗?”

玉砚猛地抬头,正撞进将军深邃的眼眸里。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他想起自己曾如何用唇瓣摩挲对方紧抿的薄唇,如何被那突如其来的吮吸惊得浑身发软。

“自然……只要合将军心意......我……都给的……,只要她愿意,就……”他慌乱地别过脸,昨夜零碎的记忆突然涌来,自己如何被药效烧得神志不清,如何贪恋将军怀里的凉意.....

“殿下?”

将军的声音将他惊醒。玉砚这才发觉两人距离不过一步,能清晰看见对方喉结上的小痣……

“我……我去睡觉了!”玉砚落荒而逃,衣袖带翻了茶盏也顾不上。

直到冲出军帐很远,还能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声,全然忘了身上还披着将军的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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