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岛最深处的医疗密室,静得只能听见生命维持系统规律的低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草药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精密电子设备的冰冷金属气味。
田中健躺在中央的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不见血色的苍白,仿佛一尊正在缓慢失去生命力的玉雕。但站在床边的中岛惠子,却能透过那层平静的表象,感受到他颅内正在进行的、无声的惊涛骇浪。
监测屏幕上,他的脑波图不再是昏迷者平缓的曲线,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兼具极高波峰(棘波)与极深波谷(抑制)的、杂乱无章的波形,仿佛有无数个意识在其中搏杀、嘶吼、又或是……融合。
黑崎站在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黑色磐石。他被允许有限度地活动,手脚的特制磁力锁处于待激活状态,但脖颈上套着一个不起眼的金属项圈,那是神谷直人设下的最后保险——一旦他有任何异动,项圈会瞬间释放高压电流,并注入强效麻醉剂。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田中健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狂暴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又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伊丽莎白·肖博士和松本博司教授分别站在病床两侧,各自的操作台上投射着不同的数据模型和生理参数。肖博士的眉头紧锁,指尖快速划过空气,调取着一组组神经递质的数据;松本教授则显得更为沉静,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不断调整着旁边一台精密脑波成像设备的参数。
姚怀山老中医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手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古朴檀木药箱,里面整齐排列着银针和几个小瓷瓶,与周围充满未来感的医疗设备格格不入。
“已经七十二小时了。”中岛惠子清冷的声音划破了医疗室内近乎凝固的沉寂,她环视在场三位顶尖的医者,“三位先生的初步评估都已经完成。肖博士的靶向药物模型,松本教授的神经调控映射,姚老的经络气血理论……各有依据,但也都无法保证成功,甚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令人不安的脑波,“甚至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风险。”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时间不在他们这边,田中健的意识正在那片由他自己创造的“神域”里越陷越深,再拖下去,可能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既然没有最优解,等待和争论只会耗尽最后的机会。”中岛惠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决定,采用轮替疗法。由三位抽签决定治疗顺序,每人一天,轮流用自己的核心方案对社长进行施治。期间,其他人可提供辅助监测,但不得干预主导治疗。无论成败,我们都必须试遍所有的可能性。”
这个决定无异于一场豪赌,将田中健的身心变成了三种迥异医学理论的残酷试验场。但在当前绝境下,这似乎是唯一看似公平且能最大限度探索生路的方法。
神谷直人准备了三个密封的信封。伊丽莎白·肖抽到了“壹”,松本博司是“贰”,姚怀山是“叁”。
第一天,属于伊丽莎白·肖。
她带来的是一套基于基因测序和分子靶向的精准医疗方案。她认为田中健的意识混乱源于“极光二期”崩溃时产生的异常蛋白堆积和神经突触的过度放电,必须用高度特异性的药物进行“化学重置”。
治疗室内气氛凝重。肖博士戴上显微操作手套,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恒温冷藏箱中取出一支淡蓝色的药剂,装入高精度微量注射泵。针头极其纤细,在导航系统的引导下,精准地刺入田中健颈部的血管。
“第一剂,神经突触稳定剂‘清道夫a型’,剂量3微克,持续缓释12小时。”肖博士的声音通过面罩传出,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冷静。
药剂缓缓注入。最初几小时,监测数据似乎出现了积极变化。田中健原本剧烈波动的脑电活动有了一丝平缓的迹象,肌肉的轻微痉挛也停止了。肖博士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中岛惠子和黑崎也屏息凝神,心中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就在第八个小时,异变陡生!
病床上的田中健突然开始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嘶吼。监测屏幕上,所有的生理指标瞬间飙红!心率失常,血压骤升,脑波图变成了一片疯狂的、毫无规律的锯齿状乱流!
“不……这不可能!”肖博士惊呼,迅速操作仪器试图注入拮抗剂。
但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田中健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混沌的、野兽般的疯狂!他死死地盯着正在操作仪器的伊丽莎白·肖,仿佛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刺客!逆贼!胆敢弑君!!”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被束缚带固定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猛地挣开了一只手,闪电般抓向肖博士的咽喉!
“小心!”站在最近处的黑崎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用未受束缚的手臂格开了田中健的手。但那力量之大,让黑崎也闷哼一声,后退了半步。
神谷直人和渡边修立刻冲上前,合力将田中健重新控制住,注射了大剂量的镇静剂。田中健在疯狂的挣扎中渐渐力竭,再次陷入昏迷,但监测数据依旧一片混乱。
伊丽莎白·肖博士脸色惨白,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和一片狼藉的监测数据,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挫败和困惑。“我的模型……应该是完美的……为什么会引发如此剧烈的排异反应?他的大脑里……到底有什么?”
米国疗法,宣告失败。不仅失败,反而将情况推向更危险的边缘。
第二天,在压抑的气氛中轮到了松本博司。
有了肖博士的前车之鉴,松本教授更加谨慎。他的方案是基于最先进的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和经颅磁刺激技术,旨在对田中健异常活跃的特定脑区进行精准的“神经调控”,像调试精密仪器一样,试图将他的脑波“校准”回正常模式。
治疗开始。松本教授先是为田中健戴上了一个布满传感器的网状头盔,开始进行长达数小时的超高精度脑功能成像,试图定位那异常脑波的确切源头。
然而,成像过程就遇到了困难。田中健的大脑活动区域极其怪异,并非集中在已知的某个功能区,而是呈现出一种弥漫性的、网络状的异常激活,仿佛他的整个大脑皮层都成了一个统一的异常器官。
松本教授尝试了多种频率和强度的经颅磁刺激。低强度的刺激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反应。当中等强度的刺激施加到与前额叶(与逻辑、判断力相关)对应的区域时,监测数据再次出现剧烈波动!
“寡人……受命于天……尔等蝼蚁……安敢窥探天威!!”病床上的田中健虽然没有剧烈挣扎,但口中却发出冰冷而威严的呓语,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帝王妄想,对一切外来的“探测”和“干涉”表现出本能的、强烈的抗拒。
松本教授不得不立刻停止刺激。两天的时间里,他尝试了数十种不同的参数组合,但效果微乎其微。田中健的生理指标没有恶化,但也没有丝毫改善。他那固若金汤的“帝王”妄想没有丝毫松动,认知状态依旧停留在那个自我构建的、孤绝的神坛之上。
松本博司摘下面罩,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对中岛惠子摇了摇头,语气沉重:“抱歉,惠子小姐。社长的意识防御机制……或者说,他自我认知的牢固程度,远超想象。我的技术……无法穿透这层由他自己的意志力构筑的、非逻辑性的精神屏障。外力强行介入,恐怕只会再次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倭国疗法,温和,但无效。
轮到最后一位,也是最不被看好的姚怀山。
连续两天的失败,让医疗密室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伊丽莎白·肖和松本博司都沉默地站在一旁,心情复杂。中岛惠子眉宇间的忧色更重,连黑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姚怀山老中医却依旧从容。他没有急着使用那些昂贵的仪器,而是先净了手,然后坐在病床边,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田中健的手腕寸关尺三部,闭目凝神,细细体会那脉搏的细微变化。这一号,便是半个时辰。
“阴阳逆乱,神不守舍。痰瘀交阻,闭塞清窍。”姚老缓缓睁眼,对中岛惠子说道,“社长此症,非是外邪,乃是内耗至极,心神崩摧所致。强攻猛药,或精细调控,皆如以石击水,徒扰其神。当以疏导安抚为主,先通其络,再养其心。”
他打开檀木药箱,取出的不是药剂,而是一套细如牛毛的银针。消毒后,他手法稳健,精准地将一根根银针刺入田中健头部的百会、四神聪、神庭,以及手臂的内关、神门,腿部的足三里、三阴交等穴位。他的手法轻柔而深透,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起初,监测数据并无明显变化。但渐渐地,观察细致的人发现,田中健原本微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分。他原本略显急促而浅表的呼吸,也变得深沉而均匀了一些。最明显的是,他那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的肌肉,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针灸持续了一个时辰。起针后,姚老才不慌不忙地从药箱中取出几包准备好的药材,亲自到旁边的小药房,用一个古朴的砂锅小心煎煮起来。很快,一股浓郁而奇特的药香弥漫了整个医疗室,这气味不似西药的化学味,带着草木的苦涩与甘醇,闻之竟让人心神莫名地安宁。
药煎好后,由护士小心地通过鼻饲管给田中健喂下。
第一天治疗结束,田中健依旧沉睡,但睡眠质量似乎前所未有的深沉安稳。
第二天,姚老重复了针灸和汤药。药方根据脉象做了细微调整。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模拟阳光透过特殊材料洒入医疗室时,奇迹发生了。
田中健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疯狂、混沌或威严,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茫然。他转动眼球,缓缓扫过床边的众人,目光在中岛惠子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天花板。
他依旧开口,声音沙哑而微弱:“寡人……这是在哪里?”
虽然还是自称“寡人”,但这句话,却有了清晰的逻辑和指向性!他是在询问地点!
中岛惠子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回答:“社长,我们在‘蓬莱’安全屋。您感觉如何?”
田中健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最终略显吃力地再次开口:“蓬莱……岛上的防御……工事,运转可还正常?”
他竟然开始关心具体事务了!
虽然他的认知核心似乎仍停留在那个“帝王”的身份里,但思维的清晰度和连贯性,有了质的飞跃!监测屏幕上的数据,也第一次出现了全面而稳定的向好趋势。
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希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开始消融这间密室里凝结了数日的绝望寒冰。
中岛惠子看向姚怀山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感激。黑崎的眼中,也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名为“意外”的情绪。
就在“蓬莱岛”上中西医交锋之际,南江市,天工综合指挥部深处,另一场无声的战役也到了关键时刻。
巨大的环形实验室内,秦品双眼布满血丝,紧盯着中央全息屏幕上复杂无比的数据流。经过技术团队日夜不休的奋战,那枚从陆云山手中获得的、严重受损的加密芯片,物理结构终于被完美修复。
然而,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秦工,芯片的防火墙一共九层,前六层我们已经利用超级计算机集群强行破解了。但最后三层……完全不同。”一名高级技术顾问声音干涩地报告,“它们不是单纯的算法加密,而是……生物特征密钥和动态量子密码的混合锁。”
屏幕上显示出最后的屏障:一个不断变幻形态的复杂结构,需要同时验证特定的生物特征(大概率需陆云山的虹膜或指纹)以及一个每分钟都在变化的、由量子随机数生成的动态密码。
“也就是说,没有陆云山的主动配合,我们几乎不可能打开它?”秦品的心沉了下去。
“理论上……是的。暴力破解最后三层,需要的计算量和时间将是天文数字,而且极有可能触发芯片的自毁程序。”
陈平不知何时来到了实验室,他静静地听着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走到主控台前,看着那枚小小的、却隔绝了无数秘密的芯片,目光深邃。
他没有责怪技术团队,只是淡淡下令:“暂停强攻。集中精力,分析已破解的前六层防火墙结构,以及芯片接口协议,寻找逻辑漏洞。另外,备份所有已获取的碎片数据,进行深度挖掘,看看能否拼凑出有价值的信息。”
“是!”
陈平转身离开实验室,走向医疗区。陆云山在经过紧急手术后,依旧处于昏迷状态,但生命体征已经平稳。病房外,顾小芬和她的儿子在得到允许后,正守在床边。
陈平静静地站在观察窗的外侧,目光专注地凝视着窗内正在上演的温馨场景。在这间略显狭小的病房内,陆云山的母亲——易茹娟,一位曾经在教育岗位上辛勤耕耘多年的退休中学教师,正以无比细致和关切的姿态,轻轻地用一块已经浸透温水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细心擦拭着陆云山那因高烧而略显苍白的额头。
她的动作轻柔而娴熟,仿佛在呵护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母亲对儿子深沉而无私的爱。
看到陈平,易茹娟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疲惫、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陈董事长,谢谢您……救了他。”易茹娟的声音很低。
陈平微微摇头:“是他自己争取到的机会。放心,在这里,你们是安全的。”他的承诺很简短,但很有分量。
易茹娟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但紧握的手微微松了些。陈平没有进去打扰,他知道,此刻任何的问询都显得不合时宜。那枚芯片的钥匙,或许就在陆云山的意识里,但也与这个脆弱家庭的未来紧紧捆绑。他需要耐心。
太平洋另一端,百慕大三角区边缘,一艘伪装成海洋科考船的舰只“天洋丸”静默地漂浮在夜色中。
船舱内,中村修平看着面前巨大的海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声呐浮标和信号监测点。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分析,大量的异常数据指向了一个共同区域——一片被各国海图标注为“强磁场异常区”的公海。
“社长,‘幽灵’团队的最新分析报告。”一名手下递上平板,“过去72小时内,该区域检测到17次无法识别的、极低频的高能脉冲信号,特征与‘极光二期’能源核心的次级波动有7.3%的相似度。同时,我们的被动声呐捕捉到至少三个不同来源的、经过高度伪装的主动声波探测信号,活动频繁,像是在……搜寻什么。”
中村修平眼中寒光一闪。7.3%的相似度,在情报世界里,已经足够敲响警钟。而多个不明势力的探测信号同时出现,意味着……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止他一条。
田中健的“欢乐岛”沉没了,但他留下的遗产太过诱人。无论是“极光二期”的技术,还是他本人掌握的秘密,都足以让全球的阴影势力为之疯狂。
“看来,我们的‘朋友们’也坐不住了。”中村修平冷笑一声,“命令‘海妖’分队,向目标区域再推进五十海里。启动‘谛听’最大功率扫描模式,我要知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在那片鬼海里溜达!另外,让‘影逝众’小队做好准备,随时待命潜入。”
“是!”
命令被迅速下达。中村修平走到舷窗边,望着外面墨黑的海水。蓬莱岛就像一颗被藏在迷雾深处的珍珠,但迷雾正在散去,贪婪的猎手们正在从四面八方悄然合围。
一场新的、更加复杂的猎杀游戏,即将在百慕大的神秘海域上演。而“蓬莱岛”上的众人,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