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辞见圭玉神色古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许是林锦书于祠堂跪了一日一夜,才让林渐行松了口,终是饶过了林无霜,同意她与之前行,算作陪伴。”
谢朝辞皱着眉,神色不虞。
实则这如何像话,林锦书同他前行是为何事乃众所周知,而今却要又带上林无霜,他虽无意旁事,但传出去也并不好听。
等到了地方非议自不可少。
他不懂母亲究竟所图为何,此次来平川在他们口中乃是在行“既定之事”。
母亲告诉他,昔日有一云游道士说他此生有一大劫,自及冠后便要小心行事,以免当真触了劫难霉头。
他并不信这些,而身旁人似乎并不如此想,当真将之称为神谕,一点点奉行起来。
世子名头绕不过王妃遮天之手,
谢朝辞的视线悠悠落于圭玉的脸上。
这次相见,圭玉竟也会向他承诺诸多,他当真好奇她又如何看待他的那些既定的命数。
“无霜何时回的林府?”圭玉隔着好一段距离,并不能看出林无霜同从前有何不同。
谢朝辞随口应声,“昨夜我回去,便听下人说无霜姑娘从山贼手中逃出,丑时过后突然出现在府前,被人看到。”
圭玉默了默,侧目道,“哦?那林渐行如何反应?”
谢朝辞笑了笑,唇角戏谑地勾了勾,“师父此话何意?可是怀疑他?”
“虎毒尚不食子,无霜姑娘纵使再有错,也罪不至死,更何况……”
谢朝辞看着林无霜从马车上下来,朝他们这边而来。
“既当真允她同林锦书一起上路,也算是网开一面了。”
圭玉还未来得及应声,便见林无霜已走至她的面前,朝她身旁人虚虚行了个礼。
“殿下。”
而后十分可怜地对她眨了眨眼,软声道,“阿姐昨夜一夜未眠,现已睡去,圭玉姑娘可否借马车与无霜同行?”
话毕,她又叹了口气,说道,“若是……圭玉姑娘若要同谢公子一起,那我便不叨扰了。”
谢朝辞皱眉,冷笑一声,“谢公子?”
这谢公子说得总不可能是他,那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他抱着剑,冷声道,“兄长性子薄情寡冷,向来不同人亲近,还是分开些更好。”
圭玉看着他们二人这一唱一和,额角隐隐作痛,幸好阿容不在此处,不然当真是话都叫她插不上。
她本就觉得面前这无霜古怪,想要试探一二,对她的话自然应允。
见她答应得如此快,谢朝辞神色却并未好转,板着一张脸,余光间瞥见谢廊无自门口走出,往这边来。
他上前一步,挡住圭玉的视线,轻扬了扬眉,说道,“你先前说的要交与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圭玉没想到他将事记得这么紧,问询得又如此急不可耐,自蔺如涯那里讨要过来的东西她可都没来得及看明白呢。
只是面前人的目光曜曜,莫名叫她看出几分期待的意味来。
好歹是做人长辈的……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拂了面子。
她将那卷文书拿出,十分不情愿地递给了他。
大不了……后头再见机行事,君翊瞧着也不算太蠢,让他自己多瞧瞧指不定效果比她来看要更好些。
谢朝辞从她手中接过东西,眼中笑意更明显,当着她的面收回,转而絮叨道,“师父待我这么好,我定会好好珍惜的。”
圭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近些日子乖巧得怪异,叫她都有些真以为他当真转性了。
从前可是干的出拔剑削去她的狐狸毛的这种罪大恶极的事的。
林无霜站在一旁,面上始终挂着标准的笑,见谢廊无过来,往圭玉身边靠了靠,硬生生插进她与谢朝辞之间,低声道,“圭玉姑娘同殿下如此情深义重,可也要多考虑考虑我,无霜昨日受尽惊吓,可未曾缓过来……”
圭玉被她拉扯着,看着她面上可怜神色,心中却氤氲出不舒服的感觉。
她这些话可是在提醒她昨日之事?
林无霜忽视着谢朝辞在一旁冷厉的目光,十分娇柔扭捏地将圭玉往一旁马车方向推。
圭玉反向按住她的手臂,任由她拉着走。
转身时,见不远处泊禹将谢廊无拦下,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怀中的披风瞧着眼熟,模样装束皆像是出自蔺如涯喜好将她装扮成的模样。
谢廊无听着泊禹将话说完,目光却看向那边的圭玉。
“……”圭玉想起昨夜他当真不食言,于她身侧干守了她一夜,便十分不高兴。
许是那种莫名其妙的被线牵着走的感觉束缚太重,让她总觉得阿容有事瞒着他。
她干脆利落地同林无霜一起上了马车。
泊禹将谢朝辞返途中的安排一应告知于他,话末又道。
“今夜望日,望公子记得。”
谢廊无神色平淡收回视线,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泊禹犹豫片刻,看向他怀中之物,皱紧眉说道,“可要拿给圭玉姑娘?”
“不必”
那边马车已行,谢朝辞骑马追在一侧,马蹄疾声,将他二人落在身后。
“她若不肯主动找我,再如何推至她面前也无用。”
泊禹低着头,话早已带到,他本不该再说什么,却忍不住又添了一句。
“已近深秋,公子多保重身体。”
﹉
林无霜半倚在一旁,身体发颤,圭玉的手已攀上她的颈口,将她制住。
她歪着头,面上笑意无辜,想连说话都不能。
圭玉看着她如此面目,神色晦暗,掌心皮肉脉搏纤弱,身体温热柔软,不似干尸更不似昨夜僵死状,确是活人无疑。
不过……怎么可能呢?
人死便不可复生,便是九重天上那群神仙来了也回天无术,先前,无霜分明便是已绝了气息,又怎可能同谢朝辞所说,逃出生天出现在林府门前。
林无霜抓住她的手腕,好不容易才缓了口气,猛地剧烈咳嗽了几下,才能将话说全,“圭,圭玉姑娘,可是厌恶无霜?”
她的掌心温度较之颈口实在冰冷得异常,圭玉松开手,冷眼看着她。
林无霜理了理被扯乱了的衣裳,于她面前坐正,一副受惊的可怜模样,小心打量着面前人,似是怕她又再莫名动手。
圭玉只觉得她这些动作怪异,无霜其人,故作娇柔姿态时眼中神色也带讽,对她对谢朝辞皆如此。
她并非娇花,若真受她威胁,恐怕咬着牙二话不说便要先一步动手。
“无霜昨夜独自逃出生天,想来回到林府并不容易吧?”
林无霜点了点头,面上显出几分惨白,“的确如此,山贼杀人不眨眼,若非我走运,恐怕……”
她的话戛然而止,身体微微发着抖,似是想起什么可怕之事。
圭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既是如此……不过林渐行又怎会让你一同上路?我见那人待你并不好,拿阿锦的婚书诱你上当,想来不可能轻易放你走的。”
林无霜安静听着她的话,应声道,“爹爹再不喜欢,总有阿姐在不是么……阿姐于宗祠娘亲前跪了那样久,谁见了都要心软,许是如此才肯放过无霜一马……”
“让我们再不分离,一同远行……”
末了说完那句话,林无霜笑出了声,视线始终盯着圭玉的反应。
“无霜现下不在乎阿锦的婚书了?你此前所为皆是此物,婚书可是拿回去交由阿锦或者林渐行了?”
“婚书啊……”林无霜收起面上笑意,随口道,“我自然带回去了,阿姐既已决定带我一同去上京,婚书自然由她保管着。”
“是么——”圭玉看着她,恍然大悟。
下一瞬,她手中匕首便直指面前人的脸侧,将她制在一旁,冷嗤道,“泱泱,你不肯回去养伤,若宁愿抛弃蛇蜕披上人皮,可当真想过后果?”
林无霜眼中笑意更重,从她口中听见这个名字,眼底黑沉沉一片,神情执拗,“圭玉姑娘是何意思?无霜并不明白。”
“何来的婚书?”圭玉压低声音,胸中情绪翻涌,“无霜确是死于林渐行之手,山贼与婚书皆是假象,凡人居心叵测,有人既要阿锦心甘情愿前去上京,又要除去麻烦之事。”
“无霜当真是不够聪明,被人利用着到最后不过是一无所有,从她决心接过那份婚书之后,林渐行便容她不得了。”
不,圭玉自认还是想的太少了些,她低估了林渐行的手段,未曾想过他当真能那样毫不留情地对无霜下手。
谢朝辞说的对,虎毒尚不食子,她往日对人的了解皆由话本中故事而起。
也实在少见如此绝情待自己儿女之人。
她去得慢了些,未能救下无霜,但就算是去早些又如何?当真又能越过她的命数救下她吗?
而今她也算为人,不知不觉却同样被纳入天道命数之中,翻不得身,挣扎不成。
她的话字字珠玑,全然是对一个已死之人的在意。
“林无霜”那张娇柔假面总算有了裂痕,见实在装不下去,她勾起唇得意地笑了笑,“圭玉大人如此模样倒像真是中了凡人圈套,一点点的竟生出些人性了。”
圭玉怔然片刻,又觉得他说话可笑,她怎可能与人性相扯上干系。
“你可感觉到了,我如今的确在这具身体内,若我枉死……”
“她也休想往生。”
她试图往她这边靠,全然无视她手中刀刃锋利,“圭玉大人想来也看腻了那张无趣的脸,这张也勉强能看,为此我附上我半生修为。
圭玉,你若心疼我,可将我带在身边,同往日一样。”
圭玉指尖僵冷,此时当真是有些后悔,她一开始就不该将泱泱留在身边,最终酿成这个结局。
马车倏而停住,她放开面前人,将匕首收好,险些露馅。
林锦书醒来后便来寻他们,此时刚经历那样多的事,是一刻不敢让无霜轻易离开她的视线。
林无霜死里逃生叫她胆战心惊,直至现在都不曾缓过神来。
圭玉看着二人于她面前相依,林锦书面上神情平和,真是极在乎身旁人的。
“圭玉,等到了上京,恐怕我束缚颇多,有些时候无霜还需得托由你照管。”
“今后,不管如何,我们再不会轻易分开了。”
圭玉听着她的话,张了张嘴,忍着不适忽略掉泱泱怪异的视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口。
﹉
日暮时,泊禹前来告知几人,说一个时辰内便可达浔阳城,今夜暂在城内休息。
圭玉受不了马车内气氛,出去透口气时,未见谢朝辞身影,便问身旁泊禹,“君翊也入马车内休息了么?”
泊禹踌躇片刻后,才木然道,“世子身体不适,暂不便骑马。”
“身体不适?”圭玉有些意外,方才见他时可未看出他有何不适,怎的有事也不同她知会清楚。
“什么意思,出了何事?”
泊禹摇了摇头,低着头任由她再说什么也不肯再言。
圭玉知晓他就是个木头脑袋,还是实心的那种,嘴巴封住是撬都撬不开的。
现下情况不便直接过去,反正左右也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到地方休息,到时候再去看看也不迟。
圭玉随他一块坐于舆前,他不说话,她便四处张望,车内泱泱唤她几次,她皆作未闻。
天色渐暗,直至前面城墙清晰,愈发靠近,她揉了揉被风吹得发酸的眼,看向正前方的刻字。
[酆都]
圭玉抿了抿唇,有些不确定她是否认错这两个字。
可是……若她没记错的话,泊禹说,他们今日要休息的地方。
似是叫……浔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