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的晨雾像一层薄纱,把葆仁堂的药圃笼得朦朦胧胧。陈砚之踩着露水草鞋走进后院时,裤脚立刻沾了层湿漉漉的凉意。他是被一阵细碎的“啪嗒”声惊醒的——昨夜风大,药圃角落那几株野生酸梅树怕是落了果。
酸梅树长在老井旁的石缝里,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向井口,像个伸长脖子要喝水的孩子。陈砚之搬来竹梯靠在树干上,梯脚陷进松软的泥土里,带起几颗圆润的酸梅,青黄相间的果皮上还挂着雾珠,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得选青中带黄的,”祖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底铺着晒干的艾草,“太青的涩得能麻掉舌头,太黄的糖分沉底,少了敛肺的劲儿。”
陈砚之踮着脚够高处的果子,指尖触到果皮时,立刻沾了层黏糊糊的汁液,带着股清冽的酸气。他想起太爷爷的《采药杂记》里画着酸梅:粗笔勾勒的果实旁,用蝇头小楷写着“处暑采梅,得晨露者佳,可制汤,可入药,敛气生津,胜似乌梅”。篮底很快积了小半篮酸梅,青黄的果子堆在一起,像撒了把没捂熟的杏子,空气中渐渐漫开一股越来越浓的酸香,引得檐下的麻雀都落下来,在竹梯旁蹦蹦跳跳地啄食掉落的果屑。
“这酸梅得先用盐卤泡三天,去涩。”祖父把竹篮放在井台边,拿起颗酸梅在衣襟上蹭了蹭,直接丢进嘴里,“你太爷爷当年在山里遇着中暑的脚夫,就摘这酸梅,和着路边的甘草、陈皮,在溪水里捣成泥,灌下去就能缓过来。”他说着,酸得皱起眉头,眼角的皱纹却堆得更密了,“后来他把这法子教给山民,说‘酸梅是山货,不值钱,却能救命’。”
正说着,巷口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似的,一下下扯得人心里发紧。陈砚之探头望去,只见张奶奶扶着墙慢慢挪过来,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帕角绣的蒲公英被咳出的白沫濡湿了一小块。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每咳一声,花白的头发就跟着抖一下,走到药圃门口时,脸色已经白得像张宣纸。
“张奶奶,您这是受了夜寒?”陈砚之赶紧跳下架梯,扶她坐在井台边的竹凳上。晨雾刚散,井台边的石板还泛着潮,他顺手从墙角拿过件祖父的蓝布褂子,搭在老人腿上。
张奶奶捂着胸口喘了半天才开口,声音细得像根棉线:“昨儿后半夜起了风,窗户没关严,一早起来就咳得停不住,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又干又痒。”她掀开帕子要吐痰,却只咳出几口白沫,“喝了好几碗水,也压不住这燥劲儿。”
陈砚之伸出三指搭在她腕脉上,指尖下的脉搏跳得又快又细,像根绷紧的丝线。再看她舌苔,舌尖红得发亮,苔薄得几乎看不见。“是风热犯了肺,”他起身往药房走,“您这是秋燥伤津,得用桑杏汤润润。”药柜上的铜秤“叮”地响了一声,他抓了桑叶、杏仁、北沙参,又从一个贴着“枇杷膏”标签的陶罐里舀出两勺深褐色的膏体,“这是去年霜降收的枇杷熬的,您先含一勺,我这就煎药。”
张奶奶含着枇杷膏,喉咙里的刺痒感果然轻了些。她看着陈砚之在砂锅里添水、下药,火光映得他侧脸发红,忽然想起几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她男人咳得直不起腰,太爷爷就是蹲在这口老井旁,一边煎药一边说:“秋咳像个调皮娃,得哄着来,不能硬治。”
煎药的工夫,小宇背着书包跑来了,书包上还挂着个用红绳系着的酸梅核——那是前几天陈砚之给他的,说能辟邪。“陈医生,我奶奶说她嗓子疼,您给看看!”他拽着陈砚之的衣角往巷口拽,急得小脸通红,“她昨儿给我缝书包带,熬夜到半夜,今早起来就说咽口水都疼。”
陈砚之把砂锅盖盖好,跟着小宇往巷口走。小宇的奶奶正坐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捧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凉白开,却一口也喝不下去,脖子伸得老长,像只被掐住喉咙的鹅。“是急性咽炎,”陈砚之看了看她的舌苔,黄腻得像铺了层霉,“肺里积了热,得用麻杏石甘汤泻泻。”他转身回药房抓药,路过井台时,看见祖父正把酸梅倒进一个大陶瓮,往里面撒着冰糖、陈皮、甘草,动作慢悠悠的,像在进行一场郑重的仪式。
“这酸梅汤得用井水泡着,”祖父用长柄木勺搅了搅,“等日头偏西,把陶瓮沉进井里,过半夜捞上来,喝一口能凉到脚心。”他指了指瓮里漂浮的陈皮,“这是去年的新会陈皮,和酸梅搭着,酸里带点甘,才不伤人脾胃。”
午后的日头渐渐烈起来,药圃里的薄荷被晒得蔫头耷脑,酸梅汤的香气却越来越浓。陈砚之给张奶奶送药时,老人已经能顺畅地说话了,正坐在竹椅上择菜,看见他来,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个刚蒸的菜窝头:“热乎的,就着酸梅汤吃,解腻。”
傍晚收工时,陈砚之蹲在井台边,看着沉在井底的陶瓮在水面晃出圈圈涟漪。祖父坐在老槐树下,用竹刀削着酸梅核,削出的碎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玉。“你太爷爷说,酸梅核也有用,”他举起手里打磨光滑的核,“穿成串挂在孩子脖子上,能防惊风。”
陈砚之望着暮色里的酸梅树,枝桠间还挂着几颗没摘的果子,像缀着串青黄的小灯笼。他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处暑,采酸梅。青中带黄者入药,配陈皮、甘草制汤,敛肺生津。张奶奶饮桑杏汤咳止,小宇奶奶服麻杏石甘汤热退。这药圃里的酸梅,连落果都带着护人的酸劲儿。”
晚风掠过井台,带起陶瓮里酸梅汤的清冽香气,混着远处街坊们的说笑声,在处暑的暮色里漫散开。陈砚之忽然觉得,这口老井、这棵酸梅树,还有祖父手里的酸梅核,都像被时光浸过的药引,把太爷爷的影子、祖父的皱纹、孩子们的笑声,都熬进了这一碗酸梅汤里,酸中带甘,余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