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裹挟着砂砾、枯草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呜咽着刮过连绵的毡帐。这里是北元王庭深处,黄金家族最核心的所在。巨大的金顶王帐,在昏沉的天光下如同一座臃肿的、趴伏在荒原上的怪兽,散发着混合了牛羊膻味、陈年皮革气息、马奶酒酸酵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与蛮荒的浓烈腥气。
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巨大的牛油火把插在包金的铜架里,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帐内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在挂满狼皮、熊首和弯刀的毛毡墙壁上投下狰狞的舞蹈。北元大汗脱古思帖木儿,这位草原上的雄鹰,此刻却显得有些疲惫和阴鸷,他斜倚在铺着雪白熊皮的巨大矮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片皱巴巴、沾着可疑红油的纸片——那是来自遥远大明京师,印着抽象熊猫头的“熊猫辣条”包装纸。
顾西风就站在王帐中央。他褪去了往日大明富商的绫罗绸缎,换上了一身裁剪合体、用上等墨狐皮镶边的鞣革劲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匕首,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他面前矮几上,放着一只硕大的、用整块黑玉雕琢而成的海碗,里面盛满了浑浊粘稠的马奶酒。
“大汗!”顾西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帐内浑浊空气的锐利,“明廷边军粮草已足,士气正盛!开春雪化,便是铁蹄东进之时!困守草原,坐等明军犁庭扫穴,绝非良策!我八大家,愿倾尽家财,助大汗重振雄风,再图中原!”
脱古思帖木儿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眸子里看不出喜怒,只是捻着辣条包装纸的手指微微用力,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倾尽家财?顾先生,你的家财…怕是都填了李拾那履带车的无底洞了吧?”话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顾西风脸上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眼中戾气一闪而逝。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镶满宝石的锋利匕首!寒光一闪!
“噗嗤!”
刀锋毫无花哨地划过他摊开的左手掌心!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温热的、鲜红的血液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滴落进面前那碗浑浊的马奶酒中!
浓稠的血珠在乳白色的酒液中迅速晕开,如同绽放的诡异花朵,将整碗酒染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褐色,散发出更加浓烈、更加原始的腥甜气息。
顾西风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割的不是自己的手。他任由鲜血滴落,声音却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狂热:“长生天在上!我顾西风以此血为誓!八大家愿以三万匹上等战马为抵押,请大汗…发‘草原债’!”
“草原债?”脱古思帖木儿终于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正是!”顾西风用还在滴血的左手,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硝制得极其柔软、边缘镶着金线的雪白羊皮卷。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铺在染血的矮几上。
羊皮卷上,并非手写,而是用一种极其特殊、仿佛带着微光的朱砂印泥,清晰地印着密密麻麻的条款。文字是蒙汉双语,格式工整得近乎刻板,充满了冰冷的契约感:
《北元汗庭草原振兴债契》
发行总额:纹银三百万两(折合)
单券面额:纹银一百两**
年息:三成(30%)
期限:三年
抵押品:健壮适龄母马三万匹(具体位置详见附录牧场图)
特别说明:抵押马匹均为精心挑选之优良母马幼驹,现龄一至两岁,尚未进入最佳生育期。三年债期届满,正值其生育巅峰,所产马驹价值远超本金!此乃汗庭未来之根基!
年息三成!抵押物竟然是三万匹还没下崽的母马小马驹?!
帐内几个部落首领和贵族顿时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眼中闪烁着贪婪和疑虑交织的光芒。三成的利!这简直比抢还快!但…抵押的是未来的马驹?万一…
“汉人,会信这个?”脱古思帖木儿终于放下了那片辣条包装纸,用沾着红油的手指,点了点羊皮卷上那“母马幼驹”的字样,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冷笑,“他们会为了几张羊皮,把真金白银送到这苦寒之地来?”
顾西风收回滴血的手,任由鲜血浸湿袖口,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阴冷的笑容。他猛地抬手,直指南方,仿佛要戳破厚厚的毡帐,指向那千里之外的大明京师!
“大汗!他们不得不信!”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残忍,“因为李拾那个疯子!他搞出来的‘大明粮票’!现在京师的粮价,已经被那些投机倒把的商人,硬生生炒高了一倍有余!白米已经快卖到二两银子一石了!”
他环视帐内,看着那些草原贵族们脸上露出的惊愕,继续加码,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粮票泛滥,粮价飞涨!那些小门小户的百姓,手里捏着几张轻飘飘的粮票,却买不起糊口的粮食!富商大户囤积居奇,等着发灾难财!李拾以为他打通了粮道就能掌控一切?他错了!他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今冬!最迟开春!京师乃至整个北直隶,必有大饥荒!饿殍遍地,易子而食!”
他猛地一拍矮几,震得那碗血酒都晃了晃:“到那时!恐慌会像草原上的野火一样蔓延!什么银子,什么粮票,都不如能立刻救命、能立刻变成刀枪战马的硬通货!而我们手里的‘草原债’,年息三成!以三万匹战马为押!就是这乱世里最硬的硬通货!那些被粮价逼疯的汉人富户,那些想趁乱捞一笔的投机客,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狼一样,捧着银子,哭着喊着来求我们收下!用他们的银子,铸我们的刀!”
顾西风的眼中燃烧着疯狂而笃定的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银子如潮水般涌来的景象。他描绘的饥荒图景是如此真实而恐怖,配合着那三成高息的诱惑,让帐内不少贵族首领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脱古思帖木儿摩挲着下巴,浑浊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显然在权衡这疯狂计划的巨大风险和那令人垂涎的收益。
就在这决定性的沉默时刻——
“报——!!!”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伴随着一阵凌乱、急促、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哗啦!” 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裹满尘土和草屑、脸上被寒风割出数道血口的探子,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像一滩烂泥般摔在羊毛地毯上,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大…大汗!顾…顾先生!”探子抬起一张因极度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扭曲的脸,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语无伦次,“来…来了!他们…他们来了!熊…熊猫…是熊猫车队!”
“什么?!”顾西风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一步跨到探子面前,厉声喝问,“说清楚!什么车队?在哪里?!”
探子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画面,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帐外饮马河的方向,声音嘶哑破碎:
“在…在饮马河!冰…冰面都压裂了!好…好多铁疙瘩!顶上…顶上还升着旗!黄…杏黄色的旗!他们在…在支摊子!摆桌子!那些穷鬼牧民…正…正赶着自家的病马老马…往…往他们那儿凑!换…换粮票!还有…还有块大木牌子!写着…写着…”
探子似乎被巨大的恐惧噎住,翻着白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年…年息五成!现…现粮兑现!!”
“年息五成?!现粮兑现?!”顾西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冲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探子,如同被激怒的狂兽,两步冲到王帐门口,一把掀开了厚重的毡帘!
凛冽如刀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帐内火把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顾西风僵立在门口,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视线越过王帐前混乱的营地和惊恐的人群,投向大约三百步外,那条蜿蜒流过草原、此刻覆盖着厚厚冰层的饮马河。
就在那宽阔的、被履带压出无数蛛网般裂纹的冰河之上!
整整十台涂装着醒目黑白色熊猫标志的履带车,如同十座钢铁堡垒,呈半圆形排开!粗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白烟,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最令人刺目的是,中间那台体型最大的履带车车顶,一根粗壮的旗杆高高竖起!一面巨大的、杏黄色的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招展!旗帜中央,用浓墨写着四个方正、醒目、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大字:
便民债市!
旗下,几张厚实的原木长桌一字排开。几个穿着厚实棉袄、戴着熊猫徽标毡帽的伙计,正手脚麻利地接待着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牧民。牧民们脸上带着忐忑、希冀和难以置信的神情,有的牵着自己瘦骨嶙峋的病马,有的赶着几头掉了毛的老羊,正围着桌子,小心翼翼地递上自己仅有的“财产”。
而伙计们,则麻利地清点着,然后…当场!从履带车翻开的货仓里,搬出一袋袋沉甸甸、印着“大明粮票”字样的麻袋!解开袋口,金灿灿的黍米、黄澄澄的粟米,就那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凛冽的寒风中,散发着生命和希望的温暖光泽!
一手交病马老羊,一手直接给粮!现场兑现!
更绝的是,在长桌旁边,还杵着一块一人多高、用整块松木板钉成的巨大木牌!牌子用烧焦的木炭,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冰层、充满了土豪气息和致命诱惑的大字:
「草原债,年息五成!现粮兑现!童叟无欺!马瘦毛长也收!」
寒风吹过,木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对着整个北元王庭发出的无情嘲笑。
顾西风死死地盯着那面刺目的杏黄旗,盯着那“便民债市”四个字,盯着那木牌上“年息五成”的恐怖数字,盯着那些牧民接过沉甸甸粮袋时脸上瞬间绽放的、如同看到神迹般的狂喜笑容…
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喉咙里泛起浓烈的腥甜!
他精心策划的血誓、他描绘的饥荒恐慌、他许诺的三成高息、他那三万匹“未来”的母马幼驹…在这面粗暴直接的杏黄旗,在这“年息五成、现粮兑现”八个炭字面前,瞬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冰冷刺骨的笑话!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从顾西风口中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毡帘上,如同绽开了一朵绝望而妖异的红花。
他身体晃了晃,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抠进了坚韧的毛毡里。
饮马河冰面上,那面杏黄色的“便民债市”大旗,在寒风中,猎猎如刀,仿佛已经斩断了他所有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