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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雾气还在石湾村低矮的屋檐下缭绕,村广播站那刚装不久的喇叭猛地“滋啦”一响,扯开了清晨静谧的纱幕。

蓝草的声音裹挟着略急促的呼吸穿透雾气而来:“乡亲们,现在播一则广播,听见广播的抓紧准备!家具厂那头万事俱备,就等咱们!乡亲们也都听真了,今儿个千万在家候着,家具一到,指望着大伙一齐上手,往咱们民宿里摆放啊!”

广播声刚落,村巷里便滚过一阵小小骚动,如同湖面投入的石子。张家婶子倚着门框,手里择菜的活计顿住了;李老汉正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喝粥,也不由得眯起眼睛,瞅着广播站的方向。

村口,一辆红色大货稳稳停着,发动机轻轻震颤,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巨兽。蓝草利落地跳下车,用力拍拍结实的车门钢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刘老板、郭大律师,辛苦二位!今儿个靠咱们这台铁牛,一定胜券在握!”

刘老板从驾驶室探出大半个身子,他穿着件洗得泛白的条纹衬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粗壮结实的手臂。他洪亮地笑着回应:“蓝草呀,这老伙计,货箱装得满满登登,山路跑得稳稳当当,保管误不了我们民宿开业的大日子!一趟拉不完就二趟!”

旁边的郭律师却显得谨慎许多,他着洁白的衬衫,与这粗犷的货车场景有些不搭调。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目光仔细扫过货车的轮胎和捆扎绳索,还有放在脚边的几捆稻草,声音平稳而清晰:“安全无小事,蓝草,捆扎方案和备用的绳索我都带齐了。于老师那边……几车家具,型号数量核对无误了?”

蓝草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车子猛地启动,巨大的惯性把她深深按进座椅里。“放心吧,郭姐夫,于老师做事顶顶细心,怕是连一颗螺丝钉都清点了三遍!”她笑道,语气笃定得如同大山般坚实。

车窗外的山野急速向后退去,如同铺展的绿色长卷。刘老板手握方向盘,语调带着一丝慵懒的怀念:“嘿,老于两口子,学问人干起体力活来倒挺猛。上回我去送材料,瞧见于师娘正抡着锤子钉画框呢,汗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那股劲儿,啧啧,真不像城里人,更不像个知许分子!”

郭律师坐在后座,手指习惯性地轻轻敲击膝盖,若有所思:“《乡土中国》里讲,这叫‘熟人社会’的互助契约。于老师放弃高校教职,扎根县城乡村搞美育;我们出力,也是为这山乡种下一棵树。为国效一分力!”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山峦,声音清晰而深刻,“民宿不只是床铺,茶几,桌椅,它是于老师夫妇课堂的延伸,是文化扎根的苗圃。”

蓝草闻言,心里滚过热流,她重重点头,视线迎向窗外:“郭姐夫这话在理!咱石湾的好山好水,加上于老师带来的灵气,这民宿,就是咱村新生的苗子!”

“那是自然,民宿可是全村人的金疙瘩,都指望着它下金蛋!”

货车喘着粗气驶入城郊家具厂时,近午的阳光已锋利如刃,空气里浮动着细密的粉尘和浓烈的木料清漆味道。一片开阔的厂区空地上,两辆中型货车早已严阵以待。

于老师和师娘正穿梭奔波,于老师身上的格子衬衫已被汗水洇成深色,紧紧贴在背上;于师娘则戴着一顶旧草帽,帽檐下露出的面颊泛着劳累的红晕,汗水沿着鬓角淌下来。

“蓝草!你们可算来了!”于老师远远瞧见大货车,眼睛一亮,使劲挥手,声音因用力而有些嘶哑,仿佛久旱的土地终于等到了雨水。

众人纷纷跳下车。郭律师与刘老板二话不说,立马挽起袖子投入“战斗”。刘老板甩开膀子,那双曾经拿惯了方向盘的大手稳稳托起厚重的实木床板,手臂上的肌肉紧绷鼓起,每一块都迸发着力量。

郭律师看似文弱,却出奇地沉稳细致,他指挥着搬运角度,确保家具边角在挪腾中毫发无损:“这边抬高十五度……慢点,对,平移!那边角角垫点稻草,莫刮伤了!”

蓝草凑近于师娘,顺手接过她正费力挪动着的一个沉重藤编吊椅,那吊椅的藤条粗壮结实,分量着实不轻。“师娘,您喘口气儿,缓着点!”她避开地上散落的螺丝和小木块,把吊椅稳稳放上货车,“这些日子盯在厂里,累坏了吧?”

于师娘抬手抹一把额头亮晶晶的汗珠,帽檐下的笑容却明朗开阔,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

“嗨,累点儿怕什么!”她望着那两辆塞得扎实的货车,眼睛里跳跃着不息的光点,“你瞧这藤椅的弧度,再看那茶桌的木纹,哪一件不是精挑细选?想象娃娃们坐在这吊椅上看书,城里来的朋友们围在那茶桌边喝咱们山里的云岫茶,聊着天……这份舒坦自在,值了!”她的话语里浸满了憧憬,仿佛那些美好画面早已在眼前真实发生了。

厂里的一个老汉这时也提着一个大号旧铁壶走过来,壶嘴里悠悠冒出温润的白气。“哥几位,歇歇手!地道的金银花,解暑气!”他热情地招呼着,“于老师两口子这些天可是拼了,我这老汉看了都服气啊!”他一边倒茶,粗糙的手指被茶水温热,一边由衷赞叹。

众人围拢过来,接过粗瓷碗,一时间只有碗沿碰触和啜饮茶水的声音。滚烫的茶水裹挟着清新的花朵香气,抚慰着灼热的喉咙与疲惫的肢体。

于老师灌了一大口,长长吁了口气,那气息里似乎也带着金银花的清凉:“万事俱备啰!三车家当齐了,新房子就等它们落地生根!”

蓝草放下茶碗,环顾四周,刘老板正用旧毛巾擦拭脖颈上小溪般的汗水,郭律师仔细检查着最后两张椅子的固定绳结,于师娘则轻轻抚摸着刚装上车的一张原木长桌桌面,如同抚摸熟睡婴儿的脸颊。午后热辣的阳光直射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油亮亮地泛着光,但这些光影之中,却也分明迸射着一种令人振奋的、无声的默契与热望。

“发车!”蓝草猛地挥手,声音瞬间斩开了凝滞的空气。

三辆货车,如同三匹满载着希望与重托的奔马,轰鸣着引擎,排成一条执着稳重的步伐,奔向大山深处石湾村蜿蜒曲折的山路。

货车沉稳行驶在回村的山路上,引擎的低吼与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混合成单调的韵律。窗外连绵起伏的青山在烈日照耀的薄雾里静默着。

副驾驶的蓝草忽地指着前方路边一个缓慢移动的小黑点:“看,那不是村东头的魏老爷子吗?”车子驶近,果然见身形佝偻的魏大爷背着满满一竹筐新割下的青草,正沿着山路边缘吃力地挪步。

刘老板轻点刹车,货车缓缓停下。蓝草敏捷地跳下车跑到老人身边:“魏大爷,这沉甸甸的草筐,您怎么一个人背啊?快上车,捎您一段!”

魏大爷连连摆手,沟壑纵横的脸上刻着执拗:“莫耽误你们正事儿!我这慢慢走,正好松松筋骨,不碍事不碍事!”然而他那微喘的呼吸和布满皱纹的眼角,所流露出的疲惫却骗不了人。

“哎呀,老爷子您就别犟了!”后车的于师娘也下了车,轻轻搀住老人的手臂,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推拒的力量,“车上有地方,您这筐鲜草味儿还正好提神呢。再说,到了村口您给我们指指卸家具的道儿,省得我们绕远,您可是帮我们大忙啦!”她的话语像山涧清泉,温润流畅,悄然融化了老人固执的坚冰。

魏大爷犹豫片刻,终于咧嘴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那……那就真是沾你们光了!”他顺从地在蓝草和于师娘的搀扶下上了车,那筐湿润鲜嫩的青草被稳妥安置在后座角落,散发出一股清新的泥土和植物气息,弥漫在车内狭仄的空间里。

蓝草好奇的问:“魏大爷,你家没喂猪整这么多草干嘛用呀!”

魏大爷咧嘴笑:“还不是托你几个福,鱼塘扯草的任务交给我了,我一个月也能赚三百,谢谢你几个后生!”

蓝草众人傻眼了,这魏大爷估摸着快八十岁了吧,还给鱼塘扯草?走这么远路,背这么重草,出事了咋办?

“魏大爷,赶明儿个你就守鱼塘,一个月也三百,莫去扯草了!”

“人老了,做不重活计,扯个草还是行的,鱼塘有人守就可以了!”

“魏大爷,你听我的,等会送你去放草!”

车轮重新转动起来。郭律师透过车窗望向远处,石湾村的村牌已经在渐隐渐现。他低沉的声音在车内里响起,带着一种洞察的明晰:“总听人说农村人朴实善良,说的就是魏大爷这种吧,这筐青草搭上车,就是乡土人情最朴素的契约。民宿一定能活,根基就在这一筐草与人情的重量里。”

刘老板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解开领口二颗纽扣,让窗外灌进来的风吹拂汗湿的胸膛:“是这个理儿!城里人管这叫‘下沉’,咱们这儿,叫‘回家’!”

三辆货车缓缓驶入石湾村口。眼前景象让车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村中那条平日清冷的土路两旁,此刻竟已无声地站满了人!乡亲们显然早已得了消息,男女老少都翘首期盼地等着。人影憧憧,如同山壁旁悄然生长出的坚韧丛林。

车子刚停稳,未等蓝草打开车门,人群已自然地、无声地涌了上来。魏大爷率先扛起他那筐沉甸甸的青草,步伐坚定,与一身邋遢相比,更显稳如山脉!

蓝草轻松跳下车,目光仿佛被那筐草吸引,那筐草在魏大爷背上,根本没了重量似的。蓝草收回目光,朝人群高喊了一嗓子:“老少爷们儿,动手喽!”

这声呼喊如同点燃了引信。姜家婶子几个妇女利索地围住了货车尾部;姜伯父带着一群筋骨硬朗的老伙计,麻利地搭好了卸货的跳板。

半大的孩子们像灵巧的松鼠,在人群缝隙中穿梭,抢着搬运轻便的小凳子、小茶几;连几个平素爱蹲墙根闲扯的光棍汉,也默默加入了传递椅子的队列中……没有人指挥,更无分派,沉重的衣柜、厚实的床架、桌面宽大的书案,在无数双或粗糙或稚嫩的手上稳稳传递着,如同无数蚂蚁搬运着巨大的希望。

蓝草、于老师他们根本来不及插上手,只能站在人群边缘望着这无声而磅礴的暖流,眼里被灯光映得湿润。

于师娘不知何时已悄然握住于老师的手,两人紧握的手微微颤抖,无声传递着千言万语。刘老板靠着自己的货车,默默掏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却忘了点燃,只凝望着眼前涌动的灯火与人影。郭律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深邃的目光无声捕捉着这乡土秩序自发凝聚的光彩一幕。

蓝草深吸一口气,晚风中饱含了汗水的咸涩、青草的清新与泥土的厚重。她望着人影重重,忙进忙出搬家具的众人。

她忽然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忙碌的声响,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大家伙儿瞧瞧!这民宿的一砖一瓦,一钉一锤,全靠着咱们自己这双手,靠着咱石湾村人的心气儿?它亮起来了!咱们石湾的日子,从今往后,也得跟着亮堂起来!”

众人欢呼,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夜色温柔垂落,石湾村的山峦轮廓缓缓融进墨蓝的天幕。那座新落成的民宿,如同山坳里一颗光华初绽的星,每一扇亮灯的窗都在无声诉说着:光芒非凭空而生,它源于汗滴砸落大地的重量,源于无数默默传递的温热手掌,源于一张藤椅深处保留的指尖的温度,更源于那筐偶然搭车的青草所承载的、大地深处最朴实无华却生生不息的绵绵情义。家具沉默地各安其位,却已悄然在石湾的土壤深处发出新芽。

当最后一盏廊灯在墨色山影中亮起时,整个世界仿佛屏住了呼吸。那光芒不是宣告终结,而是第一缕胎动,是石湾人用手掌温热了的土地,终于开始蓬勃有力地呼吸。

蓝草站在民宿大堂,望着眼前可爱的人们:“乡亲们!今儿个辛苦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各家各户派一个代表来帮忙结尾,并签好占利合同,我们寻黄道吉日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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