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苏醒并重掌权柄的雷霆手段，如同一道飓风扫过了沉寂而压抑的朝堂。
三司——大理寺、刑部、都察院的官员们，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到何为“天威难测”，何为“戴罪立功”。
二皇子一党已然覆灭，三、四皇子及其势力在皇陵化为飞灰，五皇子身陷囹圄，往日盘根错节、令人投鼠忌器的各方势力，几乎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此时，再无人敢出面阻拦，也无人有能力再去帮忙遮掩什么。调查的阻力降至最低，效率自然高得惊人。
不过短短十数日，关于皇帝昏迷期间所有变故，以及诸位皇子过往诸多不法、结党营私的详尽卷宗，便被整理、核实，最终汇集成厚厚一摞，恭敬地呈递到了勤政殿的御案之上。
殿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皇帝司徒星竹半靠在龙榻上，身上盖着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示意高德全将卷宗一份份拿给他。他没有让任何人代劳，而是强撑着精神，亲自翻阅。
起初，他只是面色沉凝，带着帝王的审视与父亲的痛心。
这些卷宗里记录了他儿子们那些他或知晓或不知的阴暗面：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排除异己、暗中蓄养死士……
单独看某一个，或许还能找到些许理由开脱，或是归咎于权力斗争的必然。
然而，当他把所有皇子的卷宗并列在一起，交叉比对，试图理清这场巨大阴谋的脉络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渐渐从心底升起，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看到，四皇子司徒清岚看似低调，实则暗中网络了一大批精通财税、工事的能臣干吏，其手法老辣，布局深远，隐隐有针对国库、掌控国家命脉产业的趋势。
而三皇子司徒清扬和五皇子司徒清瑜，则像两只嗅觉灵敏的秃鹫，总能恰到好处地“捡漏”，或是截胡四皇子看中的人才，或是抢夺其即将到手的功劳，手段虽略显急躁，却每每能打中七寸，让四皇子的布局屡屡受挫。
更令人心惊的是，关于二皇子司徒清鸿涉嫌杀害戚昀一案，深入追查下去，种种间接证据竟隐隐指向了……四皇子？是他暗中引导，嫁祸挑拨？
再看二皇子最终下定决心，采纳身边谋士“毒杀父皇，抢占先机”的疯狂建议，那进言的谋士背景看似干净，但其建言的角度和时机，却透着一种精心算计的引导，仿佛生怕二皇子不够疯狂，不够快刀斩乱麻。
而五皇子司徒清瑜，就番福建后，看似安分守己，实则利用沿海贸易之便，不仅积累了巨额财富，更暗中组建了自己的情报网络和一支规模不大却装备精良的私兵，一直试图将触角重新伸回京师……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是几个皇子为了储位各显神通、互相倾轧的正常戏码。
但皇帝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那些在关键时刻，向不同皇子提出“关键建议”的谋士、门客。
这些人，姓名不同，来历各异，有些甚至早已在事成或败露后“意外”身亡或消失无踪。
但他们所使用的政治路数，建言的角度，挑拨离间的手法，乃至培养势力的模式……其内核，竟如出一辙！
这绝不是巧合！
这分明是有一只隐藏在幕后的黑手，用同一套策略，同一套剧本，同时导演了数场戏！
它精准地利用了每个皇子的性格弱点、权力欲望，不断地煽风点火，拾柴添薪，将他们内心深处对权力的贪婪和对兄弟的猜忌，放大到了极致！
它不是在辅佐任何一个皇子，它是在豢养蛊虫，逼着他们互相撕咬，直至……同归于尽！
皇帝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从额角渗出。
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悄然撒下，而他的儿子们，他寄予厚望的帝国继承人们，都成了这张网中懵懂无知、互相残杀的猎物！
是谁？究竟是谁有如此能耐，有如此深的城府和耐心，能将手同时伸向他所有成年儿子的身边？是谁对他司徒星竹，对他这一脉，有如此刻骨的仇恨？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测，如同黑暗中浮出水面的冰山，骤然撞入了皇帝的脑海。
他猛地翻回到卷宗中关于几位皇子培养势力手法的具体描述，越看，心越凉。
那些笼络人心、控制下属、渗透朝堂、甚至是一些隐秘的资金流转方式……
那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他无比熟悉，却又刻意遗忘多年的气息！
那是……他已故的嫡母，先帝的元后，那位手段狠辣、意志如铁，最终却功亏一篑、郁郁而终的刘皇后的痕迹！
是了！只有她，才有这样的能力，布下这样的局！
只有她留下的残余势力，才会对他这个“庶子夺嫡”的皇帝，抱有如此不死不休的仇恨！
所以，是自己当年谋夺了本属于嫡系（戾太子）的江山，刘皇后即便死了，她留下的势力也要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杀光他所有的儿子来复仇吗？！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还有一种被命运捉弄的荒诞感，冲击着皇帝本就脆弱的心神。
他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吓得高德全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皇伯父！”清漓一直安静地侍立在旁，见状立刻上前，递上温水，眼中满是担忧。
她如今协助皇帝处理政务，这些卷宗，她自然也看过了，而且比精神不济的皇帝看得更早、更细。
皇帝缓过气，靠在软枕上，疲惫地闭上眼，声音沙哑而痛苦：“漓儿……你也看到了？你的几个皇兄像不像上了同一个人的当？”
清漓心中一震，皇帝果然也想到了。
但她知道，真相远比这更复杂，更贴近身边。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绝非刘皇后几十年前布下的暗棋所能完全操控的。
这其中精准的时机把握，每位皇子性格入木三分的利用，以及那种环环相扣、引导局势走向最终惨烈结局的布；局，更像是一个极其了解皇室内部、且智慧超群、耐心惊人的当代棋手所为。
而这个人选，她几乎不做第二人想——陈长风！
清漓记得清清楚楚，陈长风早在他幼年时，便已经接手刘皇后留下来的势力。
没想到，陈长风的手竟然伸得如此之长，渗透得如此之深！
几位皇子身边，竟如同筛子一般，被他安插了如此多的暗桩！
他就像是一个最高明的傀儡师，同时牵引着数根线，看着台上的木偶们疯狂舞动，直至最终一起摔得粉碎。
清漓的心沉了下去。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指。要不要……将陈长风供出来？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中盘旋了片刻，便被她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不能。
绝非是为了维护陈长风。那个人心思深沉如海，手段狠辣决绝，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她早已心生警惕。
而是因为，她自身与陈长风之间，有着无法对外人言的秘密合作！若此时将陈长风抛出去，他会不会鱼死网破，将这些合作抖落出来？
到那时，她该如何解释？尤其是在眼下这个敏感至极的时刻——所有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几乎死绝，最大的得益者，从血脉和实力上看，竟然是她和哥哥清羽！
瓜田李下，嫌疑难清。
届时，无论她如何辩解，在旁人眼中，她与陈长风的关系都会变得暧昧不清。
是她与他合谋，铲除了所有皇子，为她自己或清羽铺路？
这个猜测一旦产生，必将引发滔天巨浪。
刚刚稳定的朝局会再次动荡，皇帝伯父会如何想？父亲平南王又会如何自处？那些原本支持她的力量，会不会因此离心离德？
这个险，她冒不起。也不能冒。
权衡利弊，清漓迅速做出了决断。她抬起眼，看着疲惫而悲愤的皇帝：
“皇伯父，卷宗所载，确实疑点重重，诸多线索似乎都指向旧年恩怨。刘皇后余孽阴魂不散，其心可诛。只是事隔多年，想要查明具体是何人在幕后操控，恐怕……需要时间。
她没有否认刘皇后势力的可能性，这符合皇帝的猜测，也能暂时将调查方向引向一个看似合理却难以深究的故纸堆。同时，她巧妙地将重点从“是谁”转移到了“查明需要时间”上，为后续可能的变化留下了余地。
皇帝闻言，深深叹了口气，仿佛瞬间又苍老了几分。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无奈地挥挥手：
“查……继续查吧……无论如何，要给死去的孩子们……一个交代。”
他语气中的无力感显而易见，显然也明白，追查几十年前的旧案残余，希望渺茫。
“是，皇伯父。”清漓恭敬应下。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中，一丝冰冷的决绝已然成型。
陈长风……此人太过危险，其智近妖，其心似鬼。
从今日起，他必须被列入最高级别的监视名单。
她绝不会再让他有机会接近皇伯父，接近帝国的权力核心。
之前的合作，到此为止。未来的任何接触，都必须在她绝对掌控和安全的前提下进行。
这只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既然已经露出了獠牙的痕迹，就必须被牢牢盯死。否则，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次，会将毒牙对准何人。
殿内陷入了沉寂，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真相的阴影笼罩在心头，信任的基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而清漓，在无声无息间，又为自己背负上了一个沉重的、不能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