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骨灰剂量
市局法医中心地下三层的重金属分析实验室，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金属胃袋。空气里永远飘散着消毒水、福尔马林和某种高强度清洁剂混合的冰冷气味，吸进肺里都带着金属的腥甜。陈克非站在铅玻璃观察窗外，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窗台，发出单调的“哒哒”声。他盯着里面那个穿着臃肿防护服、正小心翼翼操作着一台复杂仪器的身影——那是市局资深化验师老秦，此刻正对付着从殡仪馆骨灰调包案现场带回来的关键证物：编号b-7的调包骨灰样本。
时间已是凌晨三点。光华造纸厂剥皮刻骨案的现场收尾、技术局那场惊心动魄又最终断联的辐射禁区直播带来的憋闷和焦虑、还有对林见远那个混账此刻是死是活（他妈的穿个罐头就敢往辐射井里跳！）的担忧，像三座烧红的铁山压在陈克非心头。他需要突破口，需要能狠狠砸在周永坤那老狐狸脸上的铁证！而这罐看似不起眼的骨灰，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老秦！磨蹭什么呢？到底有谱没谱？”陈克非终于按捺不住，对着观察窗角落的麦克风低吼，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被案情熬出来的火气，“一罐子灰！还能看出花来？！”
老秦的动作顿了一下，防护面罩后传来瓮声瓮气、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回答：“陈队，催命啊？你以为这是菜市场买菜，上秤一约就完事儿？这是精密分析！称重只是第一步！要测成分、做光谱、看微观结构！还得屏蔽你那破手台信号！知道这台同步辐射微区x射线荧光光谱仪多金贵吗？磕碰一下咱俩工资加一块儿都赔不起！”
“少废话！赶紧的！结果！”陈克非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感觉头皮屑都在往下掉。他瞥了一眼旁边长椅上闭目养神、但金丝眼镜片后眼皮明显在微微颤动的张川。这家伙，从技术局出来后就一直这副高深莫测的死人脸，问他对林见远直播中断怎么看，就蹦出俩字：“等。”
等？等他妈个屁！陈克非心里骂娘，林见远那小子现在指不定在哪个辐射坑里变烤红薯呢！还有他姐陈欣……那井底飘上来的铃兰香和丝巾碎片，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眼前的骨灰上。
观察窗内，老秦终于完成了复杂的操作。高精度的电子天平显示屏上，跳出了最终的数字：
总质量：1483.7克
老秦在防护服里似乎嘀咕了一句什么，调出原始档案记录进行比对。几秒钟后，他猛地抬起头，隔着铅玻璃和防护面罩，陈克非都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
“陈队！”老秦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腔调，“不对劲！很不对劲！”
“怎么？”陈克非和张川同时站直了身体。
“根据殡仪馆原始记录和家属确认，死者刘桂兰，生前体重约45公斤。按照标准火化流程，骨灰重量应在1500克左右，上下浮动不超过5%。”老秦指着天平显示屏，“但这罐调包骨灰，净重是1483.7克。”
陈克非皱眉：“少了十几克？骨灰还能蒸发？”
“不是少了！”老秦的声音陡然拔高，“是多了！”
“多了？”陈克非一愣，“放屁！1483比1500小，你小学数学体育老师教的？”
“陈队！”老秦气得在防护服里跺了下脚（动作显得极其笨拙滑稽），“原始记录是骨灰盒总重！包含陶瓷骨灰盒本身的重量！这罐b-7是纯骨灰样本！我们之前精确称量过同批次同型号的空骨灰盒，平均重量是1466.5克！所以，纯骨灰的预期重量应该是1500 - 1466.5 = 33.5克左右！ 而这罐调包骨灰，纯灰重量是1483.7克！多出了整整1450.2克！”
“多……多出一公斤半？！”陈克非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以为自己听错了，“老秦！你他妈是不是辐射吸多了脑子瓦特了？！死人烧成灰还能比活人重？！这他妈什么道理？！”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川猛地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针：“不是重量异常。是密度？还是……掺杂了别的东西？”他一步跨到观察窗前，声音沉稳却带着穿透力。
老秦显然也被这离谱的结果震得不轻，声音有些发飘：“密度……初步估算远超正常骨灰！而且……”他指向旁边一台仪器屏幕上刚刚生成的复杂波形图，“同步辐射xRF（x射线荧光）分析显示，成分极其复杂！除了正常骨灰该有的钙、磷等元素，还有异常高含量的……硅、铝、钛！尤其是钛！含量峰值高得离谱！而且，能谱特征显示，这些钛元素并非均匀分布，而是以极其微小的……颗粒形态存在！”
“钛颗粒？”陈克非的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刑警的本能让他立刻抓住了关键，“哪来的钛？死人骨头里还能烧出钛合金？！”
“不可能！”老秦断然否定，“人体骨灰不可能含有这种量级和形态的钛金属！这些钛颗粒是外源性的！被人为掺进去的！”
“人为掺进去？掺一公斤半的钛粉进骨灰？图什么？给死人配副钛合金骨架当陪葬品？”陈克非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怒火蹭蹭往上冒，“周永坤那老王八蛋是钱多烧的还是脑子被门挤了？！”
“不是钛粉！”老秦的声音带着一丝发现重大线索的激动和难以置信，“是纳米级的钛合金颗粒！尺寸在几十到几百纳米之间！均匀度极高！这他妈是工业级的高精度材料！不是随便哪个作坊能搞出来的！而且……”他快速切换屏幕，调出另一组高倍电子显微镜下的图像。
屏幕上，灰白色的骨灰基质背景中，清晰地分布着无数极其微小、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颗粒。而在这些颗粒之间，更令人惊骇的景象出现了——一些颗粒并非单独存在，而是按照某种特定的、极其精密的几何模式排列着！有的聚集成微小的环状，有的排列成短直的线段，更有甚者，在局部区域，这些纳米级的钛合金颗粒，竟然隐隐构成了一个微缩的、由点和线组成的……星图轮廓！
“这……这……”陈克非看着屏幕上那匪夷所思的景象，感觉自己的语言功能暂时下线了。骨灰里掺纳米钛合金颗粒？还他妈摆出星图？这已经不是脑子被门挤了，这是被陨石砸过吧？！
“北斗七星……”张川低沉的声音在陈克非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笃定。他指着屏幕上局部放大的一个钛颗粒排列区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虽然微小且不完整，但方位和相对位置……与《甘石星经》记载的紫微垣北斗星图高度吻合！”他猛地转头看向陈克非，镜片后的目光灼灼，“陈队！还记得建筑工地混凝土藏尸案吗？尸体排列的形状！”
陈克非浑身一个激灵！工地藏尸！七具尸体，精确地排列成北斗七星！当时张川就指出这与邪教仪式的星图崇拜有关！现在，同样的星图，竟然以纳米级的钛合金颗粒形式，出现在调包的骨灰里！
“不是巧合……”陈克非的声音干涩，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殡仪馆调包骨灰……混凝土藏尸……都他妈指向同一个鬼星图！周永坤这老杂碎，在用死人骨头玩拼图？！这钛合金颗粒……就是他妈的拼图碎片？！”
“恐怕不止是碎片。”张川的声音更加凝重，“纳米级的钛合金……具有特殊的电磁和能量传导特性。在那些邪异的仪式理论中，特定的金属、特定的排列，可以用来引导、储存甚至转化……某种他们称之为‘生命能量’或‘命格’的东西。”他看向观察窗内那罐不起眼的骨灰，“这些掺入的钛颗粒，结合骨灰本身……可能构成了某种微型的、用于特定仪式的‘能量阵列’或者……‘信号接收器’！”
“接收器？接收什么？接收他妈的鬼信号吗？”陈克非怒极反笑，一拳砸在铅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引得里面的老秦吓了一跳。
“接收来自‘血肉区块链’的信号。”张川语出惊人。
陈克非猛地扭头：“什么玩意儿？”
“第八章，夜场深渊。”张川提示道，声音冷静得像在分析财务报表，“陈队你卧底时发现的，败者被植入骨灰芯片抽取‘运势币’，芯片编号与骨灰盒芯片同源。那些被植入者，他们被抽取的所谓‘运势’，是否就是某种生物能量或生命信息？而这些信息，是否通过这些纳米钛合金颗粒构成的星图阵列，被引导、汇聚到了某个地方？比如……”他目光锐利地指向那罐骨灰，“……这罐被刻意调换、并掺入了‘接收阵列’的骨灰里？”
陈克非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夜场里那些被当成“矿机”榨取“运势”的可怜虫……他们的生命能量，被芯片抽取，最终汇入这罐掺了“钛合金星图”的骨灰里？这罐骨灰成了一个邪恶的“能量中转站”或者“蓄电池”？
“妈的！这帮畜生！”陈克非牙齿咬得咯咯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把人当牲口！当电池！死了连骨灰都不放过！”他想到了被剥皮刻骨的赵志成，想到了生死未卜的林见远和姐姐陈欣，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陈队！还有更麻烦的！”老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高纯锗伽马谱仪的结果出来了！这骨灰里……检测到了铯-137的特征伽马射线峰！浓度……远超环境本底！是武器级的纯度！”
“铯-137？！”陈克非和张川的脸色同时剧变！城中村纵火案现场、核医疗中心的辐射尘埃、林见远在禁区发现的那块陨石项链……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确定吗？来源？”张川急促地问。
“能谱特征高度吻合！而且衰变周期推算……”老秦快速操作着仪器，调出一组复杂的衰变曲线图，“……指向大约十五年前的一起国际走私大案——‘湄公河之星号’沉船案！那艘船上丢失的核心货物，就是一批高纯度武器级铯-137！”
“缅甸！又是缅甸！”陈克非的怒吼在实验室里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愤怒和憋屈！所有的箭头，所有的罪恶，都他妈指向那个地方！指向周永坤那条盘踞在黑暗里的老蛇！
“砰！”实验室厚重的防辐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年轻的刑警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声音都在发抖：“陈队！张干事！紧急情况！技术科那边……那边对您提交的……那个……那个‘东西’的影像分析……有……有重大发现！”
陈克非和张川霍然转身。陈克非认出这是技术科负责图像增强的小王。
“什么东西？说清楚！”陈克非一把抢过平板。
小王咽了口唾沫，指着平板上正在播放的一段经过锐化降噪处理的视频片段。片段明显来自一个隐蔽的监控摄像头视角，画面有些晃动，背景是堆满杂物的昏暗空间——正是光华造纸厂沉淀池旁那个发现透明立方体“生物U盘”的破败仓库！
画面中，一个人影正蹲在墙角那堆碎砖烂瓦前，背对着镜头，小心翼翼地拨开砖块，露出了下面那个透明立方体。人影穿着便服，但从身形和动作习惯来看……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画面中的人……赫然是……他的师傅！前任刑警队长，三个月前因“突发心脏病”殉职在办公室的……赵建国！
“这……这不可能……”陈克非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师傅……他敬如父亲的师傅……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间点？去“发现”那个关键的立方体？
“拍摄时间！”张川立刻追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小王手指颤抖着指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戳：“……是……是李队殉职的……第二天凌晨2点17分。”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陈克非脑海中爆开！殉职第二天？！师傅的遗体，是他亲手推进太平间的！是他亲眼看着盖上白布的！怎么可能在第二天凌晨出现在几十公里外的造纸厂仓库？！
一股混杂着震惊、荒谬、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巨大痛苦和冰冷的愤怒，如同海啸般瞬间将陈克非吞噬！他眼前阵阵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铅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陈队！”老秦和张川的声音同时响起。
陈克非却置若罔闻。他死死盯着平板屏幕上那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背影，牙齿咬得嘴唇渗出血丝。他猛地想起在核医疗中心，发现苏晚家垃圾袋里带图腾的纸巾时，那熟悉的折叠方式……正是师傅的习惯！
还有在殡仪馆，擦拭骨灰架的那块布……同样的折叠纹路！
原来……原来那些细微的、被他下意识忽略的“巧合”，根本不是巧合！是师傅……是他最信任的师傅，在暗中……参与了这一切？！甚至……他的“殉职”，也他妈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痛苦嘶吼，猛地从陈克非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一拳狠狠砸在平板屏幕上！
“咔嚓！”屏幕瞬间碎裂！画面定格在赵建国弯腰拾起立方体的背影上。
“为什么？！！”陈克非的咆哮在死寂的实验室里回荡，充满了被撕裂的痛苦和滔天的怒火。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猛兽，扫过惊愕的老秦，扫过神色凝重的张川，最后，落在了那罐装着掺有“钛合金星图”和“武器级铯-137”的、象征着无尽罪恶的骨灰上。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实验台前，拿起那个装着b-7骨灰样本的沉重铅罐。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却压不住他心中翻腾的烈焰。他低头，看着罐口密封的铅盖，仿佛能看穿里面那灰白色的、承载着太多黑暗秘密的粉末。
“骨灰……掺钛合金……摆星图……当接收器……”陈克非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还有武器级的铯……还有我‘死了’的师傅……”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他不再看任何人，抱着那罐沉重的骨灰，像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实验室外走去。铅靴踏在光滑的金属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孤独的回响。
“陈队！你要去哪？！”老秦在防护服里焦急地喊道。
张川没有说话，只是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如渊，紧紧盯着陈克非抱着骨灰罐离去的、如同负伤巨兽般沉重而决绝的背影。他清楚，那罐骨灰，以及陈克非刚刚看到的真相，已经将这个刚硬的刑警队长，推向了某个危险的、无法回头的悬崖边缘。
而陈克非，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熔岩般炽热而疯狂：
找到他！无论死活！撬开他的嘴！问问这个‘死’了的师傅，这一切，到底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