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烈日映照当空,太行山的崎岖小路上。
贾诩佝偻着身子,将自己混在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中,亦步亦趋地走向那传言中的山谷。
凹陷的脸颊,干裂的嘴唇,还有那双看似浑浊,实则如鹰隼般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眼睛。
他身上的破烂衣衫散发着馊味,这是他从路边饿死的流民身上扒下来的。
他对自己的演技十分满意。
随着队伍深入,预想中的森严岗哨和凶神恶煞的贼寇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热火朝天的氛围。
山谷入口处,没有刀枪林立,只有几个拿着木矛的青年在维持秩序,引导着新来的流民前往登记。
更深处,鼎沸的人声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传来。
这不像是匪巢,更像是热火朝天的巨型工地。
贾诩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被带到一片空地,简单登记了姓名籍贯后,便领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
粥很稀,但量大管够,对于流民而言相当于琼浆玉露。
贾诩小口喝着粥,目光却一刻不停地观察着这座巨大的“工地”。
数万人,甚至十数万人,在这片山谷里忙碌着。
有人在山坡上开垦着一层层的梯田,动作虽然生疏,但没人偷懒。
有人在搭建着简陋却整齐的木屋,彼此间配合默契。
妇女们聚在一起,有的在搓着草绳,有的在缝补衣物。
半大的孩子们则提着篮子,漫山遍野地捡拾着枯枝和石块。
最让贾诩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里没有监工。
没有挥舞着鞭子的恶吏,没有声色俱厉的呵斥。
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脸上虽然带着疲惫,却没有他在别处徭役工地上常见的那种麻木和愁苦。
反而,他能从那些人的眼神中,看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名为希望的光。
工农大团结的首次亮相给这位三国第一毒士带来极大震撼!
这怎么可能?
驱使人做事的无非两样东西:利与威。
没有鞭子和屠刀的“威”,难道全靠那虚无缥缈的“太平世界”来作“利”?
贾诩不动声色地挪到几个正在休息的农夫身边,听着他们的交谈。
“今天又挖了三尺地,累死我了,不过能拿一个积分,值了!”
“我今天在建设队盖房子,也拿了一个积分 !再攒三天,就能给婆娘换一尺布了。”
“你们算啥,俺们小队今天烧了八窑草木灰,队长说有额外奖励,每人能多拿半个积分!”
积分?
贾诩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他顺着那些人示意的方向,看到了一块巨大的木板,立在营地最显眼的位置。
《黄天功勋积分公告》。
他凑过去,一字一句地读着上面的内容。
“凡我太平道弟子,无论兵、农、工,皆可获得功勋积分。”
“军事训练,一日一分。”
“开荒种地,一日一分。”
“修造屋舍,一日一分。”
“……十积分可兑精米一升,五十分可兑肉食一斤,一百分可兑新衣一套,一千分可兑独立院落……”
贾诩看着那木板,先是愣住,随即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真是粗劣的手段。
用画出来的大饼,去哄骗这些连字都认不全的愚民。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张角就是个比寻常神棍更高明一些的骗子。
然而,当傍晚的钟声响起,他脸上的冷笑僵住了。
收工的人们从各处涌来,在一个搭建的台子前排起了长队。
一个面容憨厚的汉子,应该是个小官吏,坐在台后,大声地为每个人登记着积分。
“王二麻子,开荒勤勉,计一分!”
“李家大嫂,织补有功,计一分!”
紧接着,是兑换环节。
一个壮汉兴奋地递上自己的积分木牌,换走了一块沉甸甸的腌肉。
一个妇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刚换来的半袋白面,脸上笑开了花。
喧闹,真实,充满了烟火气。
每个人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喜悦,是无论如何也伪装不出来的。
贾诩的大脑飞速运转。
这积分,不是空头支票!
它是以山谷里所有产出的物资为抵押的。
它以张角那深不可测的威望为担保。
它以所有人的劳动为基础。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哄骗了。
这是一种全新的秩序,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将所有人的利益都捆绑在一起的秩序!
夜色渐深。
贾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流民的临时住所。
他白日里注意到,有一片区域,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臭味。
他循着记忆摸了过去,看到了几个巨大的土堆。
土堆旁,一个清丽的身影正借着火把的光亮,用一根小木棍翻动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是那个被称作神侍巫医的医女白芷。
贾诩好奇,靠近观察。
“……温度正常,腐熟程度七成,看来‘地母膏’的核心,就是利用这些‘秽物’的腐化之力,反哺土地……”
贾诩瞳孔一缩。
粪便、厨余、枯草……这些被视为污秽的东西,竟能用来肥沃土地?
闻所未闻!
但他仔细一想,却又觉得这其中蕴含着某种至理。
落叶归根,化作春泥。
这不就是最朴素的道理吗?
只是,从未有人像这里一样,将其总结成一门系统的“神术”!
这个张角,当真只是个会蛊惑民心妖人?
贾诩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判断产生了动摇。
他悄然退走,目标是另一处被严加看管的田地。
那里,据说是“神物”的试验田。
他如同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过栅栏。
月光下,一片从未见过的作物映入眼帘。
它们的藤蔓匍匐在地,肆意生长,肥大的绿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充满了惊人的生命力。
贾诩蹲下身,借着月光,看到一截藤蔓的根部,土壤有微微的隆起。
他伸出手,小心地刨开泥土。
很快,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而光滑的表皮。
他继续挖,一个,两个,三个……
当他用力将整株藤蔓拔起时,一连串七八个紫红色的块茎被带了出来,沉甸甸地坠在他手中。
贾诩估摸了一下,光这一株,就不下十斤!
他目光扫过这片试验田,心中飞速计算。
一亩地,至少能种两三百株……
亩产两千斤以上!
那个看似荒谬的数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竟然……是真的!
他拿起一个,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直接咬了一口。
“咔嚓。”
清脆,爽口,带着一股淡淡的甘甜。
这不是需要复杂加工的粟米,这是可以直接生食的果腹之物!
据白天老农所言,此物藤蔓可以当菜吃,果实可以当饭吃,还能切片晒干,长期储存……
产量是粟米的十倍以上……
适应性极强,连这种贫瘠的土地都能长得如此茂盛……
贾诩手里的不再是一块红薯。
这是足以喂饱天下所有饥民的粮食!
这是足以让任何一支军队再无后顾之忧的军粮!
这是足以颠覆整个大汉根基的神物!
他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的脊背都僵硬了。
然而,这股寒意并非源于激动或敬畏。
而是一种洞穿了未来的,彻骨的冰冷。
他想到了那些高踞庙堂的公卿,想到了那些坐拥万顷良田的世家。
他们会允许这种东西存在吗?
不,绝不!
但对于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来说,只有让天下的百姓永远在饥寒线上挣扎,永远为了下一口吃食而奔波劳碌,他们才会像牲口一样温顺,才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公平”与“尊严”。
百姓吃饱了,谁还愿意给他们当牛做马?
百姓不饿了,他们凭什么享受那生杀予夺的特权?
这个叫“红薯”的东西,一旦推广开来,最终也会被那些上层人抢到手里,成为他们敛财和控制天下的新工具。他们会囤积居奇,会用它来豢养更多的私兵,甚至宁愿让它烂在地里。
但他们永远、永远不会让底层的百姓真正吃饱!
贾诩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这个张角,他不是在造反。
他是在用一种最天真的方式,尝试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以为解决了吃饭问题,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何其天真,又何其……疯狂?
因为他挑战的,不是汉室的权威,而是这个世界运行了千百年的根本法则。
这个世界,会用最残酷的方式,让他明白。
贾诩将剩下的半块红薯塞进怀里,转身没入黑暗。
他的心中再无一丝轻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一个即将引爆天下的疯子般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