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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钢特意绕到供销社,掂量着买了两瓶“红星”二锅头,又到熟食窗口切了半斤油汪汪的猪头肉,几块酱色浓郁、切得方方正正的卤豆干,还顺手称了点油炸花生米。拎着这沉甸甸、散发着酱香和酒气的网兜,他才往师傅吴德海那熟悉的胡同深处走去。

“笃笃笃——”敲门声刚落,门就“吱呀”开了,露出吴德海那张带着些许意外但舒展的笑脸:“哟,成钢?稀客啊!快,快进屋!”他一边招呼,一边习惯性地侧身让路,目光落在李成钢手里的东西上,“你说你,来就来,提溜这些干啥玩意儿?家里还能缺你一口吃的?”话是嗔怪,眼角的皱纹却挤成了一朵花,显出由衷的高兴。他转头朝里屋提高嗓门:“老太婆!成钢来了!赶紧的,去买点新鲜菜,晚上加餐!”

师母闻声出来,腰上还系着旧围裙,手上沾着面粉,显然是正在和面。她笑盈盈地接过李成钢递过来的熟食袋子:“哎哟,还让你破费。你们爷俩好好唠着,我去菜市场拐一趟” 她麻利地解了围裙,从门后摘下一个磨得油亮的竹篮子,“你们先聊,我手脚快,一会儿就回。” 说完,身影便消失在拐角。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墙角那座老式三五牌座钟不紧不慢的“嘀嗒”声。吴德海拿起暖水瓶,给桌上两个印着“优秀警士”红字的搪瓷缸子都续上了白开水,热气袅袅升起。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李成钢面前:“坐,坐下说。”自己也在对面的旧藤椅上坐下,端起他那用得掉了漆的旧茶缸,吹了吹浮沫,“最近咋样?瞅着还行,就是眼袋有点重,熬大夜了吧?”

“还行,师傅,老样子,活儿堆着干不完。”李成钢端起缸子暖着手,简单说了两句局里新的人事变动,和其他乱七八糟之类的闲篇儿。他耳朵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师母那轻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把搪瓷缸子轻轻搁在桌上,脸上的轻松神色也收了起来,坐直了身体。

“师傅,”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缸沿上划着圈,声音放低了些,“您……估摸也听说了点风声?现在分局是赖副局长在主持工作。他对咱们局里,特别是这几年新分配进来的那些‘工农兵’大学生,手上的活儿……啧,”李成钢摇摇头,“眼高手低的不少,基本功稀松,写个报告都词不达意,办个案子上手就懵。赖局看了几份卷宗,气得直拍桌子。”

吴德海默默听着,端起茶缸又抿了一口,浑浊的眼睛望着桌上的一道旧木纹,没吭声,只是那布满老茧的大拇指在缸沿上缓慢地摩挲着,微微点了点头。

“赖局的意思是,”李成钢观察着师傅的脸色,斟酌着词句,“不能这么由着他们瞎撞墙了,得‘回回炉’,扎扎实实补补课,不能光靠在岗位上自个儿瞎摸索,怕越练越歪。”

吴德海把茶缸放下,杯底“咔哒”一声轻响落在桌上。他依旧沉默着,像一尊历经风霜的石像。

李成钢身体向前倾了倾,胳膊肘撑在膝盖上,语气更加诚恳:“师傅,赖局想搞个试点培训,带带这批新人。我头一个就想到您老了。您几十年风里雨里滚出来的经验,那是真金白银的本事!”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德海的眼睛,“最关键的是您自个儿这路——您文化底子也晓得,不算多厚实,可愣是凭着一股子钻劲儿,靠实践摸爬滚打,把业务锤炼得比好些中专生都硬实!这份‘咋样在泥地里摔打、把花架子变成真功夫’的心得,这份‘不靠纸片子、靠眼力见儿和手上准头’的本事,现在这帮新人缺的就是这个!书本上能印出指纹咋找?咋跟老油条嫌疑人斗心眼儿?巷战咋站位?这都得靠您这样的老师傅,手把手地带,心贴心地教,把您那点压箱底的‘巧劲儿’传下去才行啊!”

吴德海听着,眼神里那潭古井般的水似乎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屋子里的钟摆声显得格外清晰。他终于缓缓摇头,声音像蒙了层灰,低沉而缓慢:“成钢啊……你的心意,师傅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可这事儿……”他抬起眼皮,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扫过李成钢的脸,带着深深的忧虑,“我这把老骨头,退休都几年了,脑子也锈了,腿脚也慢了,能教啥?别耽误了人家孩子。

再说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赖局……他才坐稳那位置几天?这就弄这么大动静……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 他没往下细说,但那双紧锁的眉头和摩挲缸沿越来越快的手指,把他那份源于岁月磨砺的谨慎和“不想给自己和家人招风惹麻烦”的心思,暴露无遗。

李成钢太明白师傅这顾虑的分量了。他看着师傅沟壑纵横的脸,心里也沉甸甸的。他不能拍胸脯打包票,只能说点实在的:“师傅,您抬眼看看现在这光景……上头三令五申要‘实事求是’,那种……呼啦啦刮风、不按常理出牌的搞法,怕是不兴了。上面强调的是扎扎实实干事,把地基打牢靠。赖局抓这个,也是本着这个路子走的。”

吴德海的目光和李成钢对视着,手指的摩挲慢了下来。屋里又陷入一片沉寂,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自行车铃响。过了一会儿,李成钢像是下定了决心,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几乎成了气声,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师傅,您看,”他语气真切,“鹏子当年从队伍上退伍回来,正赶上……咳,公检法口子冻得梆硬,最后硬塞到街道办那个半死不活的玻璃厂看大门去了。小鑫呢,接了师母的班在五金厂拧螺丝。大小伙子,一辈子总不能就耗在那地方吧?总得奔个前程不是?”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师傅的反应,“这回培训,是个机会。您要是能在赖局跟前,实实在在地露一手,让领导、让大伙儿都瞧瞧,您这样的老师傅,肚子里是真有货!这‘余热’到底有多烫人!等将来局里真要添人手,或者内部有选调转岗的机会,我在恰当的时候,帮着递个话、敲敲边鼓,给鹏子和小鑫争取个试试的机会,总比窝在厂里强吧?我这也是……替俩兄弟琢磨琢磨出路。”

李成钢的话,没有大包大揽说一定能成,也把“运作”限定在了“正常推荐、合理沟通”的框架里,只强调“争取个机会”。但这番话,就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实实在在地捅开了吴德海心里那块最软的角落——他当爹的心事。他眼里那点光亮猛地闪动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桌上那两瓶扎眼的二锅头上。那红彤彤的标签,此刻似乎格外刺目。

房间里再次落针可闻。座钟的滴答声仿佛变成了重锤,一下下敲在两人心上。吴德海端起茶缸,里面的水早就凉透了,他还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喉咙,让他打了个轻微的冷战。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里几十年的谨慎、顾虑和那一丝丝对动荡年代的恐惧,都随着这口气缓缓呼出去。

终于,他抬起眼。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之前的犹豫像潮水般退去,渐渐被一种混合着责任感的坚定和为父者深沉的期盼所占据。他没有立刻松口,而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牢牢锁定李成钢,沉声问道:

“成钢,你跟师傅掏心窝子说句实话……这事儿,当真只是个‘试点’?规模……动静……真能控制住?不会搞成啥‘典型’、‘样板’,弄得锣鼓喧天,满城风雨吧?”

“师傅,我给您打包票!”李成钢立刻挺直腰板,语气斩钉截铁,眼神毫不躲闪,“绝对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小试点!拢共就七八个人,全是各单位挑出来底子还行、肯学的苗子。就借晚上下班后那点时间,在分局后院那间闲置的小会议室弄。顶多一两个月,就教最管用的基本功——像现场保护、笔录要点、应急处理这些实在玩意儿。赖局的意思也是先探探深浅,效果好再说。”

吴德海的目光在李成钢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像老刑警审视一个关键的物证,细细分辨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掂量着话语里的分量和可信度。然后,他那颗花白的头颅,终于极其缓慢,却异常沉重地点了下去。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考虑所有的力气。

“那……”吴德海的声音依旧不高,带着一种流淌在岁月里的疲惫感,却也透着一股老骥伏枥的倔强和担当,“那就……豁出去我这把老骨头,试试吧。”他拿起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根有些皱巴巴的烟卷,李成钢赶紧划着火柴给他点上。

吴德海深深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弥漫开来,模糊了他沧桑的脸。“我就按我当年带你的老路子教,教的都是我这些年用血汗甚至……换来的实在东西,都是书本上没有的‘土方子’。”他顿了顿,烟雾后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至于鹏子和鑫子……”他弹了弹烟灰,“路,终究得靠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踩出来。我这当爹的,能做的……也就是给他们多撬开一扇门缝罢了。”

师母挎着菜篮子回来时,屋里正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和师徒俩低声交谈的余音。她手脚麻利地把几样时令小菜搁在厨房水槽边,一眼瞥见桌上的卤肉和豆干,笑道:“成钢就是会买,这猪头肉切的薄厚正好,筋头巴脑的,下酒最香!” 说完便系上那条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蓝布围裙,在小小的厨房里忙碌起来。

锅铲叮当,油锅滋啦爆响,不多时,几个家常小菜就热腾腾地端上了桌:一盘翠绿油亮的清炒小油菜,一碟黄澄澄的香煎豆腐,还有一碗泛着油花的西红柿鸡蛋汤。加上李成钢带来的卤味拼盘——猪头肉、猪耳朵、卤豆干、还有一小截卤得酱红油亮的粉肠——这顿饭就显得格外丰盛了。

小小的四方桌被摆得满满当当。师母把筷子递到师徒俩手里:“快趁热吃!成钢,跟你师傅好好喝两杯,他可是念叨你好几回了。”

吴德海拿出三个小酒盅,给李成钢和自己满上,也给老伴倒了一点点:“你也意思意思,陪成钢喝一口。” 师母笑着摆手说自己喝不了,还是端起了那盅底儿酒:“行,就陪着抿一口。” 二锅头辛辣醇厚的气息瞬间在小小的饭桌上弥漫开来,混合着饭菜的热气和卤味的酱香。

几口热菜下肚,酒也润了喉咙,气氛愈发活络。师母夹了块嫩豆腐放到李成钢碗里,关切地问:“成钢,简宁挺好的?还有你们家那俩孩子呢?可是有好一阵没见着了。”

李成刚咽下嘴里的猪耳,端起酒盅敬了师母一下:“都挺好!简宁在分局后勤呆着呢,还是老样子。老大思瑾……”他说到这儿,脸上带着点复杂的笑意和不易察觉的骄傲,“前阵子刚走,当兵去了。”

“哎哟!”师母眼睛一亮,“思瑾当兵啦?在哪儿呢?”

“离家不远,就在石城那边。”李成钢答道。

“石城好啊!离家近!”师母由衷地赞叹,“哎呀,这孩子可真出息!女孩子当兵多不容易啊,能选上可是费了不少心!” 她语气里满是羡慕和赞赏。

李成钢叹了口气,端起酒又跟师傅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他才带着点感慨道:“师母,您说对了,是不容易。这不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嘛……可怜天下父母心呐!眼瞅着这孩子中学毕业了,要是啥也不安排,下一步就该响应号召,‘广阔天地炼红心’,上山下乡插队去了。” 他放下酒盅,用筷子点了点桌面,“您想想,一个姑娘家,真要分配去了边疆大西北那地方插队,人生地不熟,条件又艰苦,我们当爹妈的,哪能放心得下?”

坐在对面的吴德海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也放下筷子,深有感触地端起酒盅,对着李成钢郑重地举了举:“成钢这话在理!” 他声音不高,却透着过来人的沉甸甸,“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插队,风里雨里摸爬滚打?太不容易,也不妥当。当兵好!”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那是他骨子里对“出路”二字的深刻理解,“当兵也是一条堂堂正正的好出路!思瑾这一步,走对了!” 说完,师徒俩心照不宣,仰头又走了一个。酒盅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顿酒,师徒俩喝得格外尽兴。聊往事,聊局里,聊孩子,聊那些压在心底的担忧和盘算。两瓶二锅头不知不觉见了底。吴德海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话匣子也敞开了些。李成钢平时应酬多,酒量本不算差,但今天陪的是恩师,心事也借着酒意涌上来,推杯换盏间便喝得过了量。

离开师傅家时,天已黑透。晚风带着凉意一吹,李成钢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脚下发飘。强撑着走了一段,终于在胡同口的电线杆旁忍不住弯下腰,“哇”地吐了个昏天黑地。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喘了几口粗气,踉踉跄跄继续往家走。没走出百米,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扶着冰冷的砖墙再次吐了个干净。冷风一激,酒劲混合着疲惫涌上来,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回了家。

刚推开家门,妻子简宁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和一丝秽物的酸味。她披着件外套从里屋出来,看着丈夫脸色惨白、脚步虚浮的样子,眉头立刻蹙紧了:“我的老天爷!你这是喝了多少?跟谁喝成这样?” 她赶紧上前搀住李成钢往床边带。

李成钢瘫坐在床边上,感觉天花板都在转。他闭着眼,含混不清地嘟囔:“没…没跟谁…就…就师傅…老吴…”

“老吴师傅?”简宁一边麻利地去厨房倒了杯温水,一边忍不住埋怨,“你去看老吴师傅就好好看,干嘛喝成这样?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啊!” 她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担忧,“你的工作才刚暂时恢复几天?连个具体职务都没给你落实呢!你就这么……这么‘积极’地去跑腿办事?还把自己灌成这样?你是不是傻呀!”

她端着水回来,看着丈夫难受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把水杯塞到他手里:“喝点热水漱漱口!哎,我真是……懒得说你了!”

李成钢勉强睁开眼,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温水润过灼烧的喉咙,稍微舒服了点。他靠在床头,望着妻子担忧又气恼的脸,扯出一个有些疲惫却带着执拗的笑容,声音沙哑但清晰地说:

“工作嘛……不努力……怎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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