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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梗几乎是撞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冲进屋内的,带进一股潮湿的凉气和尘土味。

“爸!妈!”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胡乱抹脸留下的水痕在沾着泥灰的脸颊上冲出几道浅沟,湿漉漉的头发紧贴额角。脚下的布鞋鞋头湿了一块,在地面留下几个浅浅的水印。

狭小的屋子被昏黄的15瓦灯泡勉强照亮。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淡淡的煤烟味,以及灶台边飘来的、混合着白菜帮子和一点点猪油渣的寡淡香气。父亲贾东旭身上还穿着深蓝色、洗得发白、沾着几点油污的轧钢厂工装,显然刚下班不久。他卸下了工厂里的劳累,佝偻着背坐在墙根一个小马扎上,膝盖上架着一口烧穿了小洞的铝锅底。他左手捏着一小块勉强找来的薄铁皮,右手拿着小锤,正小心翼翼地敲打,试图修补这口家里为数不多的好锅。敲击声“叮、叮”地响着,单调而费力。听到动静,他布满皱纹的眼皮从眼镜上方抬起,浑浊的目光透着一丝被打扰的疲惫。

灶台边,母亲秦淮茹系着一条灰扑扑的围裙,背对着门口。她正专注地切着案板上堆成小山似的白菜帮子,刀刃与木质砧板发出规律而略显沉闷的“笃笃”声。

靠近里屋门帘的旧方桌旁,大妹小当正就着昏暗的灯光缝补一件旧衣服,针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她已经是个大姑娘,眉眼间透着沉静,但也带着这个家庭赋予的早熟与忧思。小妹槐花则坐在小凳子上,借着姐姐那边的灯光翻看一本破旧的书,偶尔抬眼看看屋内的情况。

“爸!妈!”棒梗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他几步冲到屋子中央,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我刚看见许达了!他跟变了个人似的!崭新的蓝咔叽布中山装,四个兜!头发梳得倍儿亮!最扎眼的是那斜挎的包上头印着‘四九城公安局’,几个大红字,清清楚楚!他……他在公安局上班了!神气着呢!”棒梗一口气说完,胸膛还在起伏,脸上混合着震惊、艳羡和一种强烈的渴望。

贾东旭听完,手上的动作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小锤在锅底边缘轻轻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叮”声。他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工具,用粗粝的手指关节揉了揉发酸的眼角,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沙哑:“许大茂他儿子去年底没去插队,搁这院里就不是啥秘密。他爹?许大茂,八面玲珑的能耐人,肯定削尖脑袋给他找出路。”他重新拿起工具,眼神落在那个顽固的破洞上。“许大茂他儿子去年底没去插队,大家伙儿谁不知道?他爹肯定砸锅卖铁也得给他找出路。”他重新拿起小锤,在锅底那个破洞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发出“叮叮”的脆响。“至于在公安局上班……也不算出奇。院里不是早传开了嘛,去年李成钢就官复原职了,听说还升了,是分局正经八百的正科级干部了。”

贾东旭停下敲打,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棒梗,那眼神里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李成钢跟许大茂,那是光屁股玩到大,能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许大茂那人,最会钻营,也舍得花钱。他为了儿子,上下打点,花大价钱开路,给儿子弄个公安局的差事,搁他们身上,真不稀奇。”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棒梗脸上写满急切,脱口而出,带着一种年轻人不顾后果的急切:“爸!那……那你也是轧钢厂的工人啊!你和李成钢,不都是几十年的领居吗?就算交情不深,总归认识吧?你……你明天去找他!找李成钢!求求他!看在都是一个院的份上,帮帮我!我就想去公安局当个临时工,看大门都行!爸,你去求求他!成不成另说,试试总行吧?”

棒梗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不能一辈子就这么在街面上晃荡,跟个二流子似的!我得有个正经工作,得有个单位,得让人看得起啊!你看看人家许达……他比我小这么几岁?他现在多体面!”

他彻底放下锤子和铁皮,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儿子年轻却写满焦虑和不甘的脸:“棒梗啊,你得明白。咱家跟李成钢,就是每天院里打个照面的街坊,点个头,问声‘吃了么’的交情,顶天了。没啥深交。”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沉重了,“你爸我虽然在轧钢厂是个正式工,可那点死工资,加上你妈那临时工的工资。养活你们仨,以前还有你奶奶,开销多大?每月到手的钱,买粮买煤买定量,紧巴巴也就刚够,月月都得精打细算。咱家在厂里也就是个普通工人,没啥根基门路。真要拿出人家许大茂那种大手笔来打点、送礼?那钱……”他顿了顿,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是把咱家屋顶拆了卖木头,把锅砸了卖铁,恐怕……也凑不够那缝儿!”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砸在棒梗刚刚燃起的、热腾腾的希望上。

一直沉默切菜的秦淮茹,此时终于放下了刀。她拿起搭在灶台边一块油腻发黑的抹布,仔仔细细地擦着每一根手指。她没有立刻转身,但肩膀微微下沉,仿佛承载着巨大的重量。小当停下了针线,担忧地看着激动不已的哥哥和沉默的父亲。槐花也合上了书,不安地望着他们。

几秒钟的沉重寂静后,秦淮茹缓缓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有着长期劳作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却闪烁着一种底层妇女特有的韧性、算计和母性的急切。她的目光先在丈夫那张写满苦涩的脸上掠过,然后深深地、带着无比心痛望向眼眶发红、身体微微发抖的儿子。

“东旭,”秦淮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棒梗这话,戳心窝子,可……也是实话。(她看了一眼棒梗)不过,你让孩子爸直接去找李成钢?这……”她微微摇头,语气带着谨慎,“李成钢那是什么身份?官复原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每天找他办事、攀交情的人能排长队。咱们家这点交情……”她没把“不够看”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你爸在院里里见了李成钢,也就是远远打个招呼、让个路的份儿。贸然上门去求,怕是连门都难进,话都递不上。万一惹得人家烦了,反倒不好。”

秦淮茹往前挪了小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眼神变得精明而专注。“咱家是没金山银山走许大茂那条通天路,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是还有别的道儿能试试吗?稳当点的。”

她微微侧身,快速瞥了一眼门口方向,仿佛怕声音飘出去被谁听见,然后凑得更近,几乎是对着丈夫和儿子耳语,但声音足够让旁边的两个女儿也听见:“我想着,傻柱!他妹夫黄强,不也是在公安口上吗?听说在分局里也是个说得上话的干部。” 她目光转向棒梗,带着一丝鼓励的火苗,“傻柱现在跟咱们家关系……还行,尤其是我,平时帮他收拾屋子、缝缝补补,他嘴里不说,心里多少有点情分。这根线,比咱们直接去够李成钢,近多了!”

秦淮茹的语速加快,思路清晰:“赶明儿……我瞅准他下班回来心情好的时候,或者……给他端点我自己腌的咸菜、酱瓜过去,再搭几句话。探探他的口风?看他愿不愿意看在多年邻居的份上,给他妹夫那边递个话?咱要求不高,不求像许达那样一步到位坐办公室,哪怕就是个分局里打扫卫生的临时工,或者派出所巡大街的差事呢?有个正经地方,有个名分,就行!” 她说这话时,眼角余光扫过小当和槐花,两个女孩都屏息听着,眼神里也带着一丝对家庭未来的关切。

秦淮茹的眼中闪着豁出去的光芒,为了儿子,她愿意拉下脸皮去求人。“万一……万一黄强那边真有点松动,能伸把手呢?就算要打点,”她咬了咬牙,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那咱们就勒紧裤腰带!白菜帮子多啃几顿,棒子面粥稀点,衣服破了补丁摞补丁,我和你爸再紧点,总能挤出点来!总比棒梗在外面瞎混,或者……让你爸冒冒失失去碰李成钢的钉子强!”

就在这时,专心听着的槐花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小板凳,“哐当”一声轻响,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秦淮茹的话戛然而止,她下意识地“啧”了一声,带着心疼和一丝被打断的烦躁,瞪了槐花一眼。槐花赶紧红着脸把凳子扶好。小当也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衣服。

棒梗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再看看母亲脸上那混合着算计、焦虑和决绝的表情,还有父亲依旧沉重的沉默。刚才他冲动之下说要父亲去找李成钢的勇气,被母亲的现实分析浇灭了大半,只留下更深的无力感和一丝对母亲提议的、渺茫的期盼火焰。他充满祈求地看着父亲,眼神仿佛在说:爸,妈说的法子,行吗?

贾东旭看着眼前的景象——妻子脸上的决绝、女儿们的小心翼翼、儿子眼中复杂的光芒。他深锁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马扎边缘的木刺。傻柱和黄强这条路子,听起来确实比直接去撞李成钢那堵高墙要现实一点,风险也小一点。傻柱虽然脾气倔,但人不坏,秦淮茹也确实跟他关系还算走动……或许……真有一线生机?

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只有灶膛里微弱的煤块燃烧声清晰可闻。最终,贾东旭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复杂地扫过妻子、儿子,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而疲惫:

“行……行吧。那……就按你说的办。”他停顿了一下,疲惫地看了一眼棒梗,“直接找李成钢?别想了,那是登天的梯子,咱们够不着。” 他转向秦淮茹,语调低沉而谨慎:“那你……就去问问傻柱。说话……捡好听的说,挑傻柱喝口小酒、哼小曲儿的时候。别一上来就求人,寒酸……也别把话说死给自己不留地步。”他顿了顿,眼神黯淡下来,补充道,“不过,心里头……得有个数儿。人家有人家的难处,帮是情分,不帮……那也是常理。成不成的,都别恼,尤其……别把傻柱这混人不吝的性子给惹毛了,这院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哎,我知道,我知道轻重。”秦淮茹立刻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紧绷的如释重负。她心里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明天傻柱轮什么班?厂里食堂晚上有没有剩菜他会带回来?自己那坛子腌萝卜条是不是快好了?该怎么开口才显得自然不刻意?

小当默默拿起缝补的衣服,针脚却有些乱了。槐花低着头,继续看书,但半天没翻一页。棒梗咬着下唇,盯着地面。贾东旭重新拿起工具,对着锅底那个破洞,锤子却迟迟没有落下。贾东旭皱着眉头,沉吟了片刻。他知道妻子心思活络,也善于跟人打交道。去找傻柱,确实比直接去求李成钢或者许大茂要现实一些。他最终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希冀混杂的复杂情绪:“行吧,那你……就去问问看。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成不成的,都别得罪人。”

“哎,我知道分寸。”秦淮茹应道,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怎么跟傻柱开这个口了。为了儿子的前程,她这个当妈的,愿意去碰碰运气,哪怕希望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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