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武营的铁流在悲愤与警惕中继续向南滚动。清河店粥厂之乱的诡异插曲,像一根毒刺,扎在张世杰心头,让他对河南局势的复杂性有了更深的认识。流寇、饥民、乃至打着“替天行道”旗号却行劫掠之实的匪类,这潭水浑浊不堪。而按照朝廷的方略,他此行还需与河南本地的官军协同作战。
又行两日,根据兵部行文与夜不收探明的方位,振武营抵达了预定与河南总兵陈永福部会师的地点——鄢陵县以北二十里的一个名叫大王庄的集镇。
还未靠近集镇,一种不协调的感觉便扑面而来。集镇外围,本应设立的警戒哨卡形同虚设,只有几个歪戴着毡帽、抱着长矛倚在拒马上打盹的兵丁。听到大军行进的声音,他们才慌慌张张地站直,脸上带着惊疑不定,远远张望,却不敢上前询问。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味儿就越发复杂。除了固有的尘土和荒凉气息,还混杂着劣质烧酒的辛辣、牲畜的臊臭、以及一种…某种食物被胡乱烹煮后又放任腐败的馊味。
当振武营的先头部队踏入大王庄的“营区”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从京营出来的将士都感到一阵强烈的错愕和鄙夷。
这哪里像是一支备战剿寇的官军营地?
只见镇子口的空地上,帐篷扎得歪七扭八,污水横流。许多兵丁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蹲在地上掷骰子赌钱,呼喝叫骂声不绝于耳;有的则围着一口大锅,锅里煮着些黑乎乎看不出模样的东西,争抢着吃喝;更有甚者,直接抱着酒坛子灌得烂醉如泥,瘫倒在阳光下打着鼾。他们的号衣破烂肮脏,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武器随意丢在身边,长枪生了锈,腰刀插在泥地里。战马瘦骨嶙峋,无人照料,在稀疏的草地里无聊地啃着地皮。
这与军容整肃、甲胄鲜明、纪律森严的振武营形成了近乎荒谬的对比。振武营的士兵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优越和轻蔑。
“这就是河南总兵带的兵?”赵铁柱咧了咧嘴,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俺原先觉得京营就够窝囊了,跟这帮叫花子比起来,京营的老爷兵都他娘的是精锐了!”
张世杰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的寒意越来越重。他看到的不仅是军纪涣散,更是一种彻底的、从根子里烂掉的腐朽。
这时,一阵喧哗和女子的哭喊声从镇子里传来。
“放开我!求求军爷…那是我家最后一点粮种了啊!” “滚开!老不死的!军爷们替你们打流寇,拿你点粮食怎么了?” “天杀的…你们这和土匪有什么两样啊!”
张世杰眉头猛地一拧,一夹马腹,带着亲兵循声而去。
只见镇子中央一处还算完整的院落外,几个穿着明显是低级军官服饰的人,正指挥着十来个兵丁,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和一个中年农妇手中抢夺一个破旧的麻袋。老翁被打倒在地,嘴角流血,农妇哭喊着死死抱着麻袋不松手。周围还有一些面黄肌瘦的村民,远远地看着,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恐惧,却无人敢上前。
“住手!”张世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那些抢掠的官兵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群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骑兵簇拥着一位年轻却威势极重的将军,顿时有些慌了手脚。为首的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酒糟鼻,满脸横肉,强自镇定地拱了拱手,满嘴酒气:“这位…这位将军是?俺们是河南总兵陈大帅麾下,在此…在此征集粮饷!”
“征集粮饷?”张世杰声音冰冷,“对着老弱妇孺动手,抢夺粮种,这就是陈总兵的‘征集’之法?”
那把总被张世杰的目光逼视,有些心虚,但仗着是本地军头,兀自嘴硬:“将军此言差矣!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这些刁民,藏着粮食不肯孝敬,分明就是通匪!”
“你胡说!”那农妇哭喊道,“这是俺们全家明年活命的种子!都被你们抢光了,俺们怎么活啊!”
张世杰不再看那把总,目光扫过那些惊恐的村民,最后落在地上呻吟的老翁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对身边的亲兵道:“拿我们的军粮,赔给这户人家。双倍。”他又看向那把总,语气森然:“滚开。再让本将看到你们骚扰百姓,军法从事!”
亲兵立刻下马,取出两块沉甸甸的干麸饼,递给那农妇。农妇愣住了,看着那足够她全家吃好几天的粮食,又看看眼前这位陌生的年轻将军,一时忘了哭泣。周围的村民也窃窃私语起来,眼中充满了惊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那把总和他手下的兵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在振武营精锐亲兵冰冷的注视下,终究不敢造次,悻悻然地退到一边,低声嘟囔着:“哼…装什么好人…等见了俺们大帅…”
“带我去见陈总兵。”张世杰冷冷道。
很快,在那把总不情不愿的引路下,张世杰来到了镇上唯一一座还算气派的祠堂。这里显然被陈永福当成了临时的行辕。
祠堂门口倒是站了几个亲兵,穿着稍好一些,但也只是相对外面那些叫花兵而言。他们通报后,张世杰将大部分亲兵留在门外,只带了赵铁柱和两名护卫走了进去。
祠堂内烟气缭绕,一股浓烈的酒肉和汗臭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只见正堂之上,一个身材肥胖、穿着总兵官服却敞着怀的中年将领,正歪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前摆着几盘吃剩的鸡骨肉肴,正拿着牙签剔牙。旁边几个将领模样的也大多红光满面,酒气熏天。
看到张世杰进来,那胖总兵——陈永福,这才慢悠悠地放下牙签,打了个酒嗝,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呦,可是京里来的张游击?失迎失迎!一路辛苦!怎么样,俺老陈这地方,比不得京城繁华,将就着歇歇脚?”
他语气随意,甚至带着一丝敷衍和不易察觉的轻慢,显然没把张世杰这个靠着祖荫和运气爬上来的“娃娃勋贵”放在眼里。
张世杰按捺住性子,抱拳回礼:“振武营游击张世杰,奉兵部令,前来与陈总兵会师,共商讨贼事宜。”
“好说,好说!”陈永福哈哈一笑,拍了拍肚子,“张将军年少有为,一来就替本帅整顿军纪了?哈哈,下面弟兄们不懂事,穷地方待久了,手脚不干净,让张将军见笑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刚才发生的抢劫民财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张世杰不想与他虚与委蛇,直接切入正题:“陈总兵,目前贼情如何?李闯、献忠等巨寇主力动向何在?我军下一步该如何进剿?”
提到流寇,陈永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油腻:“贼情?嗨!乱得很!李闯刚破了商水,估摸着往西边去了。张献忠那厮滑溜得很,跟罗汝才混在一块,在许州、临颍一带晃荡,人数多得吓人,哨马探出去都折了好几批了。”
他顿了顿,拿起酒杯抿了一口,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张将军啊,不是本帅说你。你们京营出来的,不知道这中原贼寇的厉害。那可不是山匪毛贼,那是几十万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咱们呢,手里就这点兵,守城尚可,野战?那是找死!依本帅看,咱们就固守鄢陵、扶沟这几座城,贼来则守,贼走不追。耗着!等他们自己饿散了,或者等杨阁老的大军合围,岂不是美哉?何必去拼那个命呢?功劳是朝廷的,性命可是自己的!”
这番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将畏敌如虎、保全实力的心思暴露无遗。
张世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陈总兵的意思是,就眼睁睁看着流寇在各州县烧杀抢掠,荼毒生灵?我等官军,反倒要龟缩城内?”
“哎!话不能这么说!”陈永福摆摆手,“剿寇要讲策略嘛!再说,那些泥腿子…”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漠然,“死一批,生一批,年年不都这样?等太平了,自然又能生养回来。咱们当务之急,是保住手里的本钱…”
“够了!”张世杰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严,让祠堂内原本松懈的气氛瞬间冻结。
陈永福和他麾下的将领都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敢直接打断上官的话。
张世杰缓缓站起身,目光如两道冷电,扫过陈永福和他那一众酒囊饭袋的部将。
“陈总兵,你的‘策略’,本将不敢苟同。朝廷养兵千日,不是让你等在后方苟安,坐视百姓遭殃的!你部军纪涣散,劫掠民财,与匪何异?畏敌如虎,不思进取,又何谈剿寇安民?”
他每说一句,陈永福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最后变得铁青。
“张世杰!你放肆!”陈永福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肥肉乱颤,“本帅是朝廷正二品总兵!你一个小小的游击,安敢如此对本帅说话?别以为你是英国公的孙子,老子就不敢办你!”
“该如何说话,取决于该如何做事!”张世杰毫不退让,声音斩钉截铁,“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陈总兵欲固守城池,那我振武营便独自出战!你我两军,各行其是便是!”
“你!”陈永福气得手指发抖,“你好大的口气!独自出战?就凭你那几千人?你以为流寇是纸糊的?找死!”
“是不是找死,不劳陈总兵费心。”张世杰冷冷道,“只望他日我军与流寇血战之时,陈总兵莫要在背后行那掣肘、抢功乃至捅刀子的勾当!否则…”
他顿了顿,目光中的杀意毫不掩饰:“我振武营的刀锋,砍得流寇,也斩得败类!告辞!”
说完,根本不给陈永福反应的时间,转身便带着赵铁柱等人大步离去。
祠堂内,陈永福气得浑身发抖,抓起一个酒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狂妄!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他咆哮着,“独自出战?好!老子看你怎么死!传令下去!紧闭四门!没有老子的命令,一兵一卒都不许出去!让他去送死!”
出了祠堂,翻身上马,赵铁柱忍不住低声道:“将军,彻底撕破脸,是不是太急了?这姓陈的要是真在背后使绊子…”
“与虎狼同行,不如独行。”张世杰看着外面那些依旧混乱不堪的官军营地,语气坚决,“指望他们,不仅无用,反受其累。与其被他们拖累、暗算,不如早早划清界限。我们打我们的,他们守他们的城!”
他调转马头,面对已经集结完毕、肃然无声的振武营全体将士,朗声道:
“弟兄们!都看到了!指望这些蛀虫、懦夫,救不了河南,救不了大明!能依靠的,只有我们手中的刀枪,身边的袍泽!前路艰险,贼寇势大,你们…怕不怕?”
“不怕!不怕!不怕!”数千人齐声怒吼,声浪震天,将大王庄的颓废之气冲得七零八落。
“好!”张世杰拔剑南指,“那就让河南的地界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大明王师!什么才是保境安民的军人!振武营!开拔!目标——许州方向!”
深蓝色的钢铁洪流,无视了身后那片混乱懦弱的营地,再次启动,坚定不移地向着危机四伏的南方开去。
然而,就在大军离开大王庄不到十里,一名夜不收哨探飞马奔回,带来了一个紧急军情:
“报!将军!西南方向发现大股流寇骑兵,约有千骑,打着的似乎是‘闯’字旗号!其行进方向…似是直扑鄢陵县城!距此不足三十里!”
张世杰目光一凝。
闯军?直扑鄢陵?
陈永福刚刚才说要龟缩鄢陵固守…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这倒是个机会,正好看看这位陈总兵的“固守”,是个什么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