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巴拖得老长，闷热粘稠的空气依旧死死裹着青云书院。竹字号学舍像个蒸笼，连窗外的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蔫劲儿。
林晏趴在书案上，下巴抵着冰凉的桌面，手里捏着根快被咬秃的笔杆，对着摊开的《论语》愁眉苦脸。
书页上那些“之乎者也”像无数只张牙舞爪的小虫子，在他眼前乱爬。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几缕不听话的黑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
“唉……” 一声长长的、充满绝望的叹息从他嘴里溜出来。他索性把笔一丢，身子往后一瘫，目光百无聊赖地在狭小的学舍里扫荡，最后，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定在了对面谢霄的书案上。
谢霄坐姿依旧端正如松，靛青的直裰领口系得一丝不苟，仿佛感受不到这能把人烤化的闷热。
他正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沉稳的沙沙声。
林晏的目光顺着那支半旧的竹管笔，落到了谢霄面前摊开的“笔记”上。
这一看，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却根本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字！那些符号扭曲、古怪，有的像打了结的蚯蚓，有的像长了腿的方块，还有一串串弯弯曲曲的圈圈点点，夹杂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仿佛刀劈斧砍出来的锐利笔画（英文、公式、未来文字缩写）。整张纸像爬满了奇形怪状的虫子，透着一股神秘又诡异的气息。
好奇心像只小爪子，狠狠挠了林晏的心肝。他蹭地一下坐直，像只发现新奇玩具的猫，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凑到谢霄书案边，脑袋几乎要贴到那本摊开的“笔记”上，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
“谢兄！”林晏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探究，手指好奇地指着那些怪字，“你这画的啥符啊？看着比清风观老道士的驱鬼符还邪乎！能镇宅还是驱邪？是不是念个咒语，就能让这鬼天气凉快点？”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歪着头，一脸“快给我讲讲”的表情。
谢霄握着笔的手指，在听到“画符”二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半寸，凝而不落。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窗外的蝉鸣似乎都短暂地停歇了。
下一秒，谢霄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张开，“啪”地一声重重合上了那本摊开的“笔记”！力道之大，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吹动了书案边缘的几页空白纸。
“家传速记之法。”
谢霄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林晏满是好奇的视线。
声音低沉平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听不出丝毫涟漪。
他甚至顺手将那本合拢的“笔记”推到书案最内侧，用一本厚重的《大学》盖住了大半边。
林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粗暴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看着谢霄那张毫无表情、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俊脸，又看看那本被《大学》压住的“笔记”，心里那点好奇非但没消，反而像被浇了油的火苗，噌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家传速记？骗鬼呢！谁家速记长这样？比鬼画符还难懂！
他张了张嘴，还想追问，却瞥见谢霄握着笔的右手，那骨节分明的指关节处，似乎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再仔细看，谢霄那冷玉似的耳根后面，似乎也悄然爬上了一抹极其浅淡、却异常清晰的红晕。
林晏眨了眨眼，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撇撇嘴，小声咕哝了一句：“……神神秘秘的……”
悻悻然地挪回了自己的书案，重新拿起那根秃笔，对着“之乎者也”继续薅头发。只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谢霄那边瞟。
谢霄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书页上，似乎恢复了专注。
只有他自己知道，握着笔的手心，正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在闷热的空气里，冰凉粘腻。
……
深夜。
万籁俱寂。
闷热稍稍退去，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虫鸣。
林晏被一阵强烈的尿意憋醒。他迷迷糊糊地掀开薄被，赤着脚，像只梦游的猫，趿拉着鞋往屋角的恭桶挪去。解决完，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学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惨淡的月光。
就在他快要摸到自己床边时，眼角余光似乎瞥到对面床铺方向，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那光芒很奇特，不像烛火，也不像萤火虫，更像一块……会发光的、薄薄的透明板子？悬在谢霄手腕上方寸许的地方，上面似乎还有模糊跳动的影子？
林晏的睡意瞬间跑了一半！他猛地停住脚步，用力揉了揉眼睛，定睛朝谢霄床铺方向看去。
黑暗。
只有谢霄平躺的模糊轮廓，和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刚才那点幽蓝的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他睡迷糊了眼花。
“咦？”林晏疑惑地歪了歪头，小声嘟囔，“……看错了？”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意重新涌上。
算了，管他呢。
他摸索着爬上自己的床，习惯性地朝着谢霄那边蹭了蹭，裹紧薄被，嘟囔着“见鬼了……”，很快呼吸又变得绵长均匀。
黑暗中，谢霄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墨色的瞳孔在暗夜里锐利如鹰隼，毫无睡意。他屏住呼吸，听着林晏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身边那温热的重量，直到确认对方再次熟睡，绷紧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放松下来。胸腔里那颗心脏，此刻正沉重而急促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只差一点……
……
秋意渐浓，书院组织学子前往后山深处一座香火凋零的古刹“静心寺”游览，名曰体察山林之幽，感悟佛理之静。
山路蜿蜒崎岖，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走到一处岔口，两条小径隐没在茂密的林木深处，几乎看不出分别。
带路的夫子也犯了难，捻着胡须踌躇不前。几个活泼的同窗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左边这条看着宽点！肯定好走！”一个同窗指着左侧稍显平坦的小路。
林晏立刻附和：“对对对！走左边！右边看着阴森森的，指不定有蛇！” 他下意识地往谢霄身边靠了靠。
谢霄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条岔路。他左手随意地垂在身侧，宽大的袖袍遮掩下，指尖极其轻微地、无声地点划了几下。腕上悬浮的淡蓝色光幕（处于隐形模式）瞬间切换出详细的地形图，叠加了实时的地质稳定度分析。左侧路径在地图上显示为一段疏松的页岩层，旁边标注着“高滑坡风险”，右侧路径则相对稳固。
“走右边。”谢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他抬手指向右侧那条看起来更陡峭、更不起眼的小径，“此路虽陡，但石基稳固，林木疏朗。且翻过前方小丘，视野更佳。”
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观察入微。
夫子捋着胡须，看了看谢霄笃定的神色，又看了看那条不起眼的右路，最终点了点头：“谢生言之有理，那便走右边。”
林晏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见夫子都同意了，也只能撇撇嘴跟上。同窗们将信将疑地踏上了右侧小径。
起初确实如谢霄所说，虽然陡了些，但脚下石阶坚硬稳固，林木也不算太密，阳光能透下来。然而，就在他们快要抵达谢霄所说的“视野更佳”的小丘时，身后左侧那条路上，隐约传来了几声惊呼和沉闷的轰隆声！
众人惊疑回头。
只见左侧那条原本看着平坦的小路方向，腾起一片烟尘！隐约能看到几块巨大的山石夹杂着泥土滚落下来，正好堵住了那段路径！
“天哪！塌了！”
“幸好没走左边！”
“谢兄！你神了！你怎么知道右边安全？！”
同窗们后怕不已，纷纷向谢霄投去惊叹和敬佩的目光。
林晏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形。他猛地抓住谢霄的胳膊，仰着小脸，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崇拜小星星，像看到了活神仙：“谢兄！你也太厉害了吧！未卜先知啊！你怎么知道左边会塌？是不是有什么观山望气的本事？教教我呗！”
谢霄被他抓得身体微僵，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避开的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雨。他淡淡地瞥了林晏一眼，声音平稳无波：“山石松动，落叶堆积过厚，兼之前日有雨。左路向阳，岩层风化更甚。观察推断而已。” 理由充分，滴水不漏。
林晏看着他淡然的样子，心里的崇拜和好奇简直要溢出来。这大腿，不仅学问好，还懂风水地理？也太神了吧！
……
回到书院后，林晏对谢霄的“奇技淫巧”越发感兴趣。这天下午，他百无聊赖地在学舍里转悠，一眼瞥见谢霄书案角落放着个用细竹篾和牛筋做成的小玩意儿。
那玩意儿结构精巧，像个缩小版的弩，却又没有弩臂，只有一个弯曲的竹片和紧绷的牛筋。林晏拿起来好奇地摆弄。
“谢兄，这又是啥？”他举着那小玩意儿凑到正在看书的谢霄面前。
谢霄抬眼看了看：“弹射器。小玩意儿。” 他言简意赅。
“怎么玩？”林晏眼睛放光。
谢霄放下书，接过那小小的弹射器。他捏起一颗林晏桌上用来压纸的、小指头大的光滑鹅卵石，卡在紧绷的牛筋中间。然后手指一松！
“咻——！”
一声轻微的破空声！那颗小石子像离弦之箭，精准地射中了对面墙角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蛛网应声而破，蜘蛛狼狈逃窜。
“哇！！！”林晏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兴奋得跳了起来，“太好玩了！给我给我！” 他一把抢过弹射器，学着谢霄的样子，笨手笨脚地卡石子，拉牛筋，对着墙壁乱射一通，石子到处乱飞，玩得不亦乐乎。
“谢兄！这个怎么做？教教我！我也要做一个！” 林晏玩够了，又凑到谢霄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摇晃，一脸热切。
谢霄被他晃得书都拿不稳，眉头微蹙。他看着林晏那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沉默片刻，才淡淡开口：“杂书上看来的奇技淫巧，不值一提。结构简单，多看几眼便会了。” 说完，便重新拿起书卷，一副“莫要打扰”的样子。
林晏撇撇嘴，小声嘀咕：“小气……” 但手里还是紧紧攥着那个小弹射器，爱不释手地摆弄着。这谢兄，稀奇古怪的东西真多！
……
夜深人静。林晏躺在自己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悠。
那本爬满“鬼画符”的笔记……
黑暗中一闪而逝的幽蓝“光板”……
未卜先知避开塌方的“神机妙算”……
还有那个精巧得不像话的小弹射器……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慢慢串了起来。林晏猛地想起自己脑子里那本“书”上说的——谢霄是“穿越者”。
“穿越者”……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晏努力想象着。是像戏文里演的那样，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还是从海外很远很远、没人知道的地方漂洋过海来的奇人？
他不懂。但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词似乎能解释谢霄身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和“神秘”。那些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见识，那些闻所未闻的想法，那些精妙绝伦的“奇技淫巧”……都指向一个深藏不露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糕点，牢牢地吸引着林晏。他越想越觉得谢霄这个人……太有趣了！比京城里那些只会斗鸡走狗的纨绔有趣一万倍！
黑暗中，林晏翻了个身，面朝着谢霄床铺的方向。虽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他心里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他决定了！他要更紧地黏着谢兄！把他的秘密一点一点都挖出来！看看这个“穿越者”，到底是个什么稀奇宝贝！
想到这儿，林晏裹着被子，又往谢霄那边使劲儿蹭了蹭，几乎挨到了床沿。嘴角悄悄弯起一个狡黠又期待的弧度。大腿要抱，秘密也要挖！两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