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水声停了。
谢霄穿着林晏给的棉质睡衣走出来时，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那身浅灰色的睡衣对他来说有点短，手腕和脚踝都露着一截，却意外地柔和了他身上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林晏正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打游戏，听见动静抬起头，眼睛又直了。
这人怎么穿什么都好看？
“那个……吹风机。”林晏丢开游戏手柄，从沙发边翻出个嗡嗡响的东西，“头发得吹干，不然要头疼。”
谢霄警惕地看着那个发出怪声的“铁器”，后退了半步。
“哎呀，不咬人。”林晏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按着他坐到沙发上，打开了吹风机的热风。
温热的气流拂过后颈时，谢霄整个背脊都绷紧了。他僵硬地坐着，感受着那双不属于自己的手在自己发间穿梭。少年的手指很轻，偶尔擦过头皮，带来一阵莫名的战栗。
太近了。
近到能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像是柑橘又像是薄荷的香气。近到能看清他低头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
谢霄垂下眼，袖中的手指悄悄收拢。
他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在朝中他是说一不二的首辅，在府里他是威严的主人。便是最得力的幕僚，也须保持三尺距离回话。何曾有过这样——被人随意触碰发肤，几乎呼吸相闻的时刻？
“好啦。”林晏关掉吹风机，顺手揉了揉谢霄半干的头发，“你看，简单吧？”
谢霄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像是要逃离什么。他退开两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但此类琐事，日后不必劳烦……”
“不麻烦啊。”林晏眨眨眼，凑得更近了，几乎要贴到他胸前，“你耳朵怎么这么红？是不是风吹太热了？”
谢霄几乎是狼狈地别开脸：“……无碍。”
他觉得自己定是病了。
这病来得蹊跷——每当这少年靠近，心跳便失了章法；每当被他触碰，血脉便奔涌躁动；夜里辗转，眼前晃动的竟都是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是水土不服？还是这方天地的“气”与故土不同，损了他的心神？
谢霄开始更认真地翻阅林晏书房里那些“史书”。他需要找到线索，找到回去的方法。身为首辅，朝中诸事未定，边关战报未平，陛下……他怎能在此耽于这等莫名其妙的“病症”？
可那些书里记载的“历史”，与他所知的大相径庭。没有大齐，没有他熟悉的任何朝代。这里的人们说着“公元”，谈论着“工业革命”，描绘着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轨迹。
每次看到谢霄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堆历史书蹙眉沉思的样子，林晏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不想谢霄回去。
这个认知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可他控制不住——他喜欢看谢霄穿着他的睡衣在客厅走来走去，喜欢教他用各种电器时他那种强作镇定的模样，喜欢吃饭时偷偷把自己不爱的青椒夹到他碗里，而他总会面不改色地吃掉。
他甚至开始偷偷藏起那些可能有关“穿越”的小说和资料。
但谢霄太聪明了。不过几日，他已经学会了用“电脑”和“搜索引擎”。当林晏某天推开书房门，看见谢霄正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上“时空穿越理论”的页面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在看这个啊。”林晏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谢霄转过头，目光清明：“此地诸多事物虽奇，然终究非吾故土。朝中尚有要务，不可久离。”
他说得平静，像是在陈述今日天气。林晏却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心脏，闷得喘不过气。
“你就这么想回去？”他听见自己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谢霄顿了顿，看着少年突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心中那莫名的“病症”似乎又发作了，泛起一丝细细密密的疼。但他仍是点头：“职责所在。”
那天晚上，林晏没来叫他吃饭。
谢霄坐在书房里，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第一次有些走神。少年离开时那个眼神，像极了……像极了什么？他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是心里那处闷疼，持续了许久。
入夜时，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暴雨倾盆而下，巨大的雷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谢霄正凭窗而立，望着外面被雨帘模糊的霓虹光影——这是他故土绝不会有的、璀璨到近乎虚幻的夜色。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林晏抱着枕头，赤脚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湿漉漉的。他小声说：“……打雷了。”
谢霄转身看他。
“我……”林晏挪进来，反手关上门，声音更小了，“我有点害怕。”
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谢霄记得，前几日更大的雷雨，这少年还兴奋地拉着他到阳台，说要拍“闪电照”。
但他没有戳破。
林晏蹭到床边，看了看谢霄，又看了看床，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枕头往床上一扔，自己飞快地爬上去，缩进了靠墙的那一侧。
“我睡这里。”他把自己裹进被子，只露出半张脸，眼睛盯着谢霄，“就今晚。”
谢霄站在那儿，看着床上鼓起的一小团。雷声又轰隆响起时，那团被子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他沉默地走过去，在床的另一侧躺下。中间隔着楚河汉界般的距离。
房间里只有雨声和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被子那团动了动。林晏悄悄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谢霄平躺的侧影。这人连睡觉都这么规矩，双手交叠在身前，呼吸平稳。
他又往那边挪了一点点。
再挪一点点。
直到手臂能碰到谢霄的睡衣袖子。
谢霄没有动。但林晏听见了他的呼吸乱了一拍。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炸开的雷声。林晏像是被吓到了，整个人猛地贴过来，手臂环住了谢霄的腰，脸埋在他肩侧。
“……”谢霄浑身都僵住了。
怀里的身体温软，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新气息。林晏的手臂收得很紧，指尖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料。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砰。砰。砰。
两个人的心跳声在雨夜里重叠，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分不清是谁的。
林晏把脸埋得更深了些，鼻尖蹭到谢霄的颈窝。他不生气了——或者说，生气比不上此刻能抱住这个人的冲动。他在想，要怎么才能让谢霄留下呢？如果这个世界有他舍不得的东西，他会不会就不走了？
谢霄则一动不动地躺着，感受着怀里真实的重量和温度。那些关于职责、关于朝堂、关于回去的思绪，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遥远。他发现自己竟贪恋这份暖意，贪恋这毫无章法、不讲道理的亲近。
少年是不是……不生气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他自己都怔了怔。
雨声渐小，雷声远去。怀里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林晏睡着了，手却还固执地环在他腰上。
谢霄在黑暗中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许久，他极轻、极缓地侧过身，将少年更妥帖地拥入怀中。
第一次，他没有去想明日该如何寻找归途。
他只想知道，怀中这个人，明日醒来时，会不会还愿意这样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