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深处的空气，稀薄得像是将散的晨雾，带着一丝陈旧的土石气息。
顾长生对石壁上那些足以让炼气期修士眼红的灵草视而不见。他的指尖，轻柔地拂过一道不起眼的岩石裂隙，动作优雅，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灵力如最纤细的蛛丝，悄无声息地探入其中，精准地触碰到了一个被尘封已久的微小机括。
“咔。”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在寂静的地底几不可闻。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一块巴掌大的石板向内凹陷，露出了藏于其中的事物——一只通体玄黑的阵盘。
阵盘入手冰凉，表面刻满了繁复玄奥的纹路，层层叠叠，几乎要溢出盘体，乍看之下，倒像是一件炼制失败、灵纹错乱的残次品。
乾坤颠倒阵盘。
顾长生将它托在掌心，神识扫过，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与专精于单体困敌的“九宫颠倒阵盘”不同，这块乾坤颠倒阵盘，是真正能在大规模护宗阵法中撬动核心、逆转攻防的利器。它存在的意义，便是在别人固若金汤的棋盘上，硬生生造出一枚可以颠倒全局的棋子。
有了它，在即将到来的天南乱局中，便又多了一张足以扭转战局的底牌。
他正欲将这意外之喜收入储物袋，异变陡生！
当——！
一声凄厉高亢的钟鸣，毫无预兆地从宗门深处炸响，仿佛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每个落云宗弟子的心头。这声音不为警示，而是哀嚎，是宗门最后的悲鸣。
血蝗钟！唯有宗门面临灭顶之灾，生死存亡一线之际，才会由宗主或太上长老以精血敲响的最终警钟！
顾长生脸色骤然冰冷，他猛地抬头，眸光一凝。身处百丈地底，他的神识却如决堤的潮水，瞬间穿透了层层岩石的阻隔，笼罩了整个落云宗。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脑海中的因果天平剧烈震颤，一根根与他相连的因果线疯狂抖动。其中，那道代表着慕沛灵的柔和银光，此刻正被一股浓稠如墨的污秽黑气疯狂缠绕、侵蚀，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岌岌可危，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魔道，已经攻破山门了！
他不再有丝毫迟疑，握着阵盘的手指因瞬间发力而骨节发白。那张常年维持着“中人之姿”的平和面容上，最后一丝伪装彻底褪去，只剩下宛如万载玄冰的冷冽与决断。
下一瞬，他的身影在地底原地消失。
轰！
坚固的密室岩壁被一股无形巨力直接撞出一个巨大的人形窟窿，碎石向外爆射。一道模糊的青虹从中冲天而起，没有丝毫停顿，化作一道撕裂天际的流光，径直射向三号岗哨的方向。
沿途的山峦、林木、殿宇，在他眼中飞速倒退，化作一片片混沌的流光。结丹圆满的修为被他催动到了极致，速度之快，连空气都因剧烈的摩擦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尖啸。
神识早已如一张无形巨网，将整个落云宗的惨状尽收眼底。他“看”到了宗门各处燃起的战火，听到了魔道修士肆无忌惮的狞笑，感受到了同门弟子在绝望中陨落时，那一道道骤然断裂的微弱因果。
但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因果线上，慕沛灵的生命之火，已是风中残烛。
快，再快一点！
……
三号岗哨，此刻已然化作一片修罗血狱。
腥风扑鼻，一个巨大的血色漩涡在半空中缓缓转动，仿佛一只择人而噬的魔眼，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邪异气息。漩涡之下，一个由森森白骨和诡秘符文构成的血祭大阵正疯狂运转，将四周的草木灵气尽数抽干，化为一片死地。
法阵中央，慕沛灵脸色煞白如纸，双目紧闭，早已失去了意识。一道道血色丝线如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她的身体，将她的生命精气源源不断地抽出，汇入上方的血色漩涡之中。在她周围，几名一同巡逻的落云宗弟子已经气绝，身体干瘪得如同风干的橘皮，惨不忍睹。
“哈哈哈！落云宗这帮废物，还以为能撑多久？等本座炼化了这位极品炉鼎，以她的精魂为引，看我如何撕开你们这层龟壳！”
一名身着黑袍、面容枯槁的魔修手持阵幡，正站在阵外癫狂大笑。他便是此次突袭的领头者，黑煞宗的一位结丹初期长老。
慕沛灵的意识在无边黑暗中沉浮，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神魂仿佛被无数只手撕扯，即将分崩离析。无尽的绝望中，她恍惚看到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穿过火光与杀戮，向她走来。
是临死前的幻觉吗……
就在此时，一个淡漠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场间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仿佛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在神魂中响起。
“聒噪。”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身影已无声无息地立于血色漩涡之侧，仿佛亘古便在那里，又仿佛是刚从虚空中踏出，身上纤尘不染，与这片血腥地狱格格不入。
正是顾长生！
黑煞宗长老的狂笑戛然而止，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骇然道：“哪来的……你是什么人？！”
他根本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出现的！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顾长生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抬起眼，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刹那间，一股恐怖到令人神魂冻结的灵压轰然降临！
那股灵压……不是初期，不是中期……那是一种圆融无漏，浩瀚如海的威压！仿佛整片天穹都压了下来，让他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是……结丹大圆满！
“结……结丹圆满！”黑煞宗长老脸上的狂傲瞬间凝固，随即被无尽的恐惧所取代，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调，“不！不可能！落云宗这等末流宗门，怎么会有……”
他的话，永远也说不完了。
顾长生甚至没有并指成剑，只是对着那巨大的血色漩涡，随意地轻轻一挥袖。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光华，没有毁天灭地的恐怖威势。只有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青色气劲，一闪而逝。
嗤啦！
那汇聚了数名修士毕生精血、邪气冲天的血色漩涡，就像一个被针尖轻轻戳破的气球，在一瞬间凝滞，内部的结构层层崩塌，然后在一声沉闷的爆响中，轰然溃散，化作漫天污秽的血雨，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未曾落下一滴。
阵眼，破了！
“噗！”
主持阵法的黑煞宗长老如遭雷击，心神牵引之下，狂喷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黑血，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手中的阵幡法器更是“咔嚓”一声，寸寸碎裂。
他挣扎着抬起头，眼中满是撕裂般的难以置信。自己精心布置、足以威胁结丹中期的血祭大阵，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地一袖挥散？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用了什么神通！
顾长生身形一晃，已然出现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如同神明俯瞰蝼蚁。
“我庇护的人，她的因果，不是你能染指的。”
淡漠的话语，是他听到的最后一道声音。顾长生一脚踏下。
“不——！”
这位不可一世的结丹初期魔修，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便连同他的元神一起，被狂暴而精纯的灵力瞬间碾成了最原始的粒子，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剩下的几名筑基期魔修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分头逃窜。
顾长生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是屈指一弹。
几点微不可查的青色火星从他指尖飞出，后发先至，精准地追上那些逃遁的身影。火星一沾上他们的身体，便如跗骨之蛆，无声无息地剧烈燃烧起来，顷刻间便将他们连人带法器烧成了飞灰，随风飘散。
从出现到结束，不过短短数息。
血腥的战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顾长生这才转身，缓步走向阵法中央。随着阵法被破，缠绕在慕沛灵身上的血丝也随之消散，她柔软的身体无力地倒下。
顾长生伸出手，在她倒地前扶住了她。
慕沛灵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那张她曾在坊市中见过数次、平凡无奇的面容。但此刻，这张脸在她眼中，却比天上的日月星辰还要耀眼。
“顾……顾师兄……”她的声音虚弱而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
顾长生走到她面前，平静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散发着浓郁生机、丹蕴流转的丹药。
“张嘴。”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慕沛灵下意识地照做，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温暖的洪流，迅速冲刷着她几近枯竭的经脉，修复着她受损的神魂。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无法言喻的崇拜，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萌发的情愫。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
顾长生将剩下的玉瓶直接塞到她手中，语气依旧平淡如水。
“此物赠你，算是了结这段因果。未来的路，还需你自己走。”
了结因果……
这四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入慕沛灵的心脏。她想说些什么，想问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收回手，转身。
就在这时，顾长生忽然目光一凝，朝着不远处一堆坍塌的废墟望去。
那里的阴影中，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青衫，黑发，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一股洞察一切的冷静。
韩立。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月下的尘埃与血雾，与顾长生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一种无声的对峙。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风都停了下来。
韩立的内心，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比慕沛灵来得更早，亲眼目睹了顾长生从出现到碾压结丹修士的全过程。那种挥袖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举重若轻，那种视结丹如蝼蚁的深不可测……
他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够深了，可和这位顾师兄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他果然不是池中之物……这份实力，恐怕早已超越了天南的界限。乱星海，或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良久，顾长生率先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石头，波澜不惊。
他没有再理会身后情绪复杂的慕沛灵，也没有再看远处心思百转的韩立，只是缓缓抬头，望向被魔道攻势搅得风云变幻、灵光乱闪的夜空。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这片混乱的天穹，看到了更遥远、更广阔的世界。
天南，终究是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