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夫”画廊的开幕展,《栖居的形态》,是本城艺术圈近来最热,也最令人不安的盛事。
评论家们用尽溢美之词,赞美艺术家莫云“突破了生物与造物的边界”、“对后人类时代生命形态进行了先驱性探索”。而普通观众,则在那些展品面前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悚然。
我,陈见深,作为一名以挖掘“表象之下”为己任的记者,持着邀请函,混迹其中。
聚光灯下,那张名为“安憩”的皮质沙发,泛着类似肌肤的光泽。它……或者说“他\/她”,随着一种极其缓慢、类似呼吸的节奏微微起伏。偶尔,在无人触碰时,某个部位会难以察觉地抽搐一下,像沉睡中的肌肉跳动。
旁边那盏“神经元台灯”,灯罩是半透明的、模拟脑膜质感的结构,内部发光的灯丝,分明是精细繁复、偶尔会微弱搏动一下的神经脉络。光线温暖柔和,却照得人心底发寒。
莫云,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站在展厅中央,接受着簇拥和闪光灯。他语调平静,带着一种超然的冷漠:“它们并非制造,而是‘培育’。通过基因编辑与组织工程,我们创造了这些‘无意识生命体’。它们拥有生命的形态与基础反应,但剥离了痛苦、恐惧,以及……所有不必要的意识负担。它们是纯粹的功能与美。”
“纯粹的功能与美。”我重复着这句话,胃里一阵翻搅。作为一名记者,我的嗅觉告诉我,这层艺术的外衣下,包裹着某些……更黑暗的东西。
凭借一点人脉和一点不那么合法的手段,我潜入了莫云位于画廊后方的工作室。这里比展厅更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微甜的有机质气味。
在一个隐蔽的、需要生物识别才能开放的档案袋里,我找到了真相的碎片。
首先是一份医院病历簿。姓名:莫雨。与莫云的关系:同卵双胞胎。诊断:一种极其罕见的、不可逆的神经系统退化症。死亡时间:三年前。附带的照片上,是一个与莫云有着一模一样脸庞的年轻人,眼神温顺,带着一丝笑意。
紧接着,是一份名为“意识共享:跨维度生命延续计划”的实验协议草案。措辞晦涩,充满了生物神经学的术语,但核心思想令人头皮发麻:旨在将濒死个体的意识与神经活动模式,通过某种未知的界面技术,“映射”并“锚定”到经过特殊基因编辑的、与其具有高度生物相容性的“生物基材”上,实现某种意义上的“意识存续”。
协议的最后,有莫雨颤抖的签名,和莫云冷静的、作为“监护人暨项目主导人”的签字。
我靠在冰冷的柜门上,感到一阵眩晕。那些“活体家具”……根本不是什么无意识的生命体。
它们是莫雨。
或者说,是莫雨被撕裂、扭曲、禁锢后的意识与肉体的残留。那张沙发,承载着他渴望“安憩”却永不得安息的灵魂;那盏台灯,燃烧着他支离破碎的、作为“光源”被展示的思维脉络。
我猛地回头,仿佛能穿透墙壁,感受到展厅方向传来的微弱“情绪”——那不是无意识的生命反应,那是被锁在永恒寂静与黑暗中的、无边无际的痛苦,是对兄长、对创造者、对刽子手复杂难言的依恋,以及,最为强烈的,那沉淀了三年、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怨恨。
艺术与伦理的边界在这里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由亲情扭曲成的、通往地狱的捷径。莫云谋杀了他的双胞胎兄弟,不止一次,而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这些光鲜亮丽的“艺术品”中,重复着这场永恒的杀戮。
我的任务不再仅仅是挖掘一个惊世骇俗的新闻。我需要找到确凿的、能将这桩披着艺术与科学外衣的谋杀公之于众的证据。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莫云站在门口,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的、近乎悲悯的神情。他手中把玩着一把造型奇异、像是骨制又像是某种生物材质的手术刀。
“陈记者,”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异常清晰,“你似乎对我的‘创作过程’……很感兴趣。”
他的目光,扫过我手中还没来得及放回的文件,然后,缓缓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闯入者,更像是在……评估一件潜在的、尚未完成的材料。
“你知道吗,”他向前一步,门在身后无声合拢,“最极致的艺术评论,永远是……身临其境的体验。”
我感到那些从展厅方向传来的、属于莫雨的微弱情绪波动,此刻仿佛变得更加清晰了——其中,似乎混杂了一丝新的、来自我眼前这位艺术家的……
冰冷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