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欢觉得,裴宴最近有点怪。
从京北回来已经快一个星期了。
那天在郊外废弃工厂经历的惊险,仿佛还带着冰冷的寒气,刻在她的记忆里。
但比起那场袭击,更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是裴宴。
他救了她,用身体挡了刀,流了很多血。
爸爸及时赶到,像天神下凡,解决了一切。
回到家,有最好的医生给他处理伤口,用上了爸爸实验室里那些据说效果惊人的药。
他肩膀上的伤好得很快,几乎肉眼可见地在愈合,医生说再过几天连绷带都不用缠了。
可是,王清欢总觉得不对劲。
他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不是失血过多的那种白,而是一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弱。
有时候,两人正说着话,或者只是并肩在自家偌大的花园里散步,他会突然走神,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重和疲惫。
那不是身体上的累,更像是灵魂被什么东西狠狠消耗过。
而且,他似乎在躲着她。
不是那种明显的疏远。
她问他伤口还疼不疼,他会微笑着摇头说“好多了”。
她给他递水,他会礼貌地说“谢谢”。
她想起他当时毫不犹豫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心里又暖又涩,想跟他多说说话,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他却总是轻描淡写地把话题绕开。
“没事,可能就是有点没休息好。”他总是这么说。
可王清欢不信。
她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被动接受命运的小女孩了。
她是死过一次,又从五年后回来的人。
她见过人心叵测,也更能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细微的情绪变化。
裴宴心里有事,一件很大的事。
这件事在消耗着他,让他痛苦,让他回避。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客厅。
王清欢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走过去,看到裴宴独自坐在沙发上。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眉头微微蹙着,那苍白的侧脸在阳光下几乎有些透明。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裴宴回过神,转头看她,脸上迅速挂起她最近已经看惯了的、带着些许勉强的温和笑容:“清欢。”
王清欢没笑,她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裴宴,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裴宴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睑,翻了一页手里根本没看进去的书:“没什么,真的。伤快好了,可能就是有点精力不济。”
“不是精力不济。”
王清欢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你的样子,不像只是没休息好。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她顿了顿,想起自己掌心能凝结出的冰花,想起父亲那非人的力量,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是不是跟那天在工厂有关?你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
比如,像她一样,身体里多了点什么,或者少了点什么?
裴宴翻书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对上王清欢清澈而执拗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担忧,有关切,还有一丝不容他逃避的坚持。
他心脏一阵抽痛。
他多么想告诉她一切。
告诉她他是如何从那个失去她的、令人绝望的未来挣扎回来。
是如何用一半的寿命和灵魂本源换来她重来的机。
告诉她他有多害怕这偷来的时光太过短暂,害怕自己这具破败的身体无法陪她走到最后。
可是,他不能。
说出真相,意味着她可能要承受前世的记忆,那些痛苦、不甘和最终的毁灭。
他舍不得。
他重生归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让她这一世平安喜乐,洒脱自在。
任何可能破坏这份平静的因素,他都要死死摁住。
“别瞎想。”
他扯了扯嘴角,努力让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些。
“可能就是那天有点吓到了,还没完全缓过来。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他甚至还主动拿起一个苹果,递向她:“吃水果吗?”
王清欢没有接。
她看着他递苹果的手,修长,指节分明,却苍白得没有多少血色。
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皮肤,冰凉。
现在是温暖的午后,室内温度适宜,他穿着长袖,手腕却凉得像块玉。
裴宴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王清欢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不是正常的体温。
裴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强压下喉咙口涌起的又一阵熟悉的腥甜感,用了点力气,终于把自己的手腕抽了回来,藏到了身后。
“我体质一向偏寒,你知道的。”他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有些发紧,“清欢,你真的想多了。”
王清欢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再看看他明显回避的姿态,心里那股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他明明在说谎。
那种冰凉,不像活人该有的温度。
她重生而来,本以为看透了世事,可以活得更加洒脱。
可当这个一次次保护她、为她受伤的少年,将自己封闭起来,独自承受着某种她看不见的痛苦时,她发现自己的心还是会乱,会疼。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对他只有困惑和审视的王清欢了。
京北大学门口的初遇,图书馆里的偶遇,还有工厂里他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这些点点滴滴,早已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她想知道答案,想分担他的重量。
可他不说。
这种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无力的烦躁。
“随你吧。”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冷了下去,“如果你觉得没必要告诉我,那我就不问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有些快,带着一丝赌气的意味。
裴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他才无力地靠回沙发背,用手背抵住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的嘴唇。
压抑的咳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抹刺眼的鲜红,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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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心里乱糟糟的。
她走到书桌前,下意识地伸出手,集中精神。
丝丝缕缕的白色寒气从她掌心渗出,周围的温度开始下降。
十几秒后,一朵小巧精致的冰花在她掌心缓缓成型,晶莹剔透,散发着凛冽的美。
这力量是真实的。
裴宴的虚弱和回避,也是真实的。
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
她正出神地看着冰花,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清欢,是爸爸。”
王腾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王清欢连忙散去冰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才走过去开门。
王腾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怎么了?刚才看你和裴宴在楼下,气氛好像有点不对。”
王清欢咬了咬嘴唇。在父亲面前,她那些强装出来的冷静有些维持不住。
“爸,”她低声说,带着点委屈和困惑,“我觉得裴宴有事瞒着我。他身体好像很不舒服,不是伤口的原因,但他什么都不肯说。”
王腾看着女儿微蹙的眉头,心里叹了口气。
他何尝没看出裴宴那小子不对劲。
那天在京北市郊,他就察觉到裴宴的气息异于常人,不是能量波动,而是一种生命本源上的微弱与枯竭感。
当时情况紧急,他没细究。
回来后,他暗中让“女娲”扫描过裴宴的身体数据,结果显示他的生命体征非常奇怪,新陈代谢极其缓慢,细胞活性低得不像个年轻人,更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偏偏外伤愈合速度又快得惊人。
这种矛盾,极其诡异。
再加上这小子看向自己女儿时,那深得几乎化不开的、带着无尽眷恋与绝望的眼神……
王腾活了两辈子,不仅曾经是天马行空的扑街写手,而且经历过生死,看人极准。
他看得出来,裴宴对清欢的感情是真的,那种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决绝也是真的。
但这背后,显然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在损害着裴宴的健康,也影响着他女儿的情绪。
作为父亲,他不能眼睁睁看着。
“好了,别多想。”
王腾伸出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动作带着安抚的力量。
“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件事,交给爸爸来处理,好吗?”
王清欢抬起头,看着父亲沉稳可靠的眼睛,心里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她点了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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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裴宴以需要休息为由,早早回了客房。
王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对正在客厅沙发上听音乐做胎教的白灵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起身,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他来到裴宴的客房门外,没有敲门,直接拧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裴宴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听到动静愕然回头,看到是王腾,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被他掩饰下去。
“王叔叔?”他站直身体,语气带着恭敬。
王腾反手关上门,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他没有绕圈子,走到房间中央的单人沙发坐下,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压力地看向裴宴:“这里没有外人。裴宴,告诉我,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裴宴的心猛地一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他垂下眼,避开王腾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王叔叔,我的伤真的已经快好了。可能就是之前失血过多,还有点虚弱,调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虚弱?”王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什么样的虚弱,会让一个人的生命气息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裴宴霍然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
他……他竟然能看出来?
王腾没有给他思考对策的时间,继续道:“你看清欢的眼神,骗不了人。你为她做的事,我也看在眼里。我感谢你保护她。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看着你用这种状态待在她身边。告诉我实情,或许,我能帮你。”
“帮我?”裴宴喃喃重复了一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怎么帮?
和古老存在以寿命和灵魂做的交易,谁能逆转?
他重生的代价,早已注定。能换来这一世她的平安,他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求更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抬起头,迎上王腾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慌乱,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王叔叔,”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我无法告诉您具体的原因。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用我的生命起誓,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害清欢的事情。”
“我所做的一切,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只有一个目的——守护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是我唯一能给您的承诺,也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
王腾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异常明亮、几乎在燃烧的眼神,看着他单薄身体里迸发出的惊人意志。
他相信裴宴的话。
这份承诺太重,重到让他这个见惯风浪的人,心头也感到一丝震撼。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王腾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最终,他站起身。
他没有再逼问。
有些秘密,或许真的沉重到无法与人言说。
他走到裴宴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记住你说的话。”王腾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好好休息。清欢她很担心你。”
说完,他深深看了裴宴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
裴宴站在原地,直到王腾的脚步声远去,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额头上,早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王腾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但至少,暂时不会再追问了。
这就够了。
他只需要时间,足够他撑到……为她扫清更多障碍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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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王腾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眼神深邃。
“女娲。”他低声唤道。
手腕上的金属手环微微震动了一下,一道只有他能听到的电子音在脑海中响起:“先生在。”
“提高对裴宴的监控等级。生命体征,行为轨迹,能量波动……所有数据,实时记录分析。”
“指令已确认。监控等级已提升至‘观察者’级别。”
王腾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靠在墙边、独自承受着一切的少年。
他不知道裴宴背负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他绝不允许任何不确定的因素,威胁到他的家人。
如果那份守护的承诺是真的,他或许可以给他一些空间。
但如果这份执念最终指向的是危险。
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其掐灭。
温暖之下,裂痕已然出现。
而更多的秘密与风暴,还在遥远的未来,静静蛰伏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