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漫过祠堂的飞檐，苏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青石板上的积水还映着半轮残月，像块碎在水里的银。陆时衍已经在菜窖前侍弄海棠苗了，竹棚被昨夜的风掀了个角，他正蹲在泥里往回钉竹桩，裤脚沾着的红土被露水浸得发黑，像块没洗干净的墨。
“芽尖又顶破层皮了。”他头也没抬，指尖捏着片刚蜕下的薄皮，半透明的，在晨光里泛着淡红，“比昨日又挺实些，像槐槐刚学会走路时的样子，摇摇晃晃却不肯停。”
苏晚把温好的粥碗放在竹棚边的石阶上，粗瓷碗沿的热气遇着晨雾，立刻凝成细小的珠，顺着碗壁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三叔公说，这苗得顺着性子长，不能催。”她蹲下来帮他扶竹棚，指尖扫过沾着露水的芽尖，凉得像触到块碎冰，“就像当年守义公等梅花开，总得熬过三九天的霜。”
陆时衍直起身，后腰的旧伤被晨露浸得发僵，他用拳头捶了捶，骨节碰撞的闷响混着远处的鸟鸣，倒像支不成调的晨曲。“我去后山拾些松针来，铺在根边能保潮。”他接过粥碗喝了口，米香混着淡淡的枣甜味漫开，是苏晚昨夜特意加的，“昨日看见山坳里的松针积了厚厚层，金黄金黄的，像铺了层碎太阳。”
槐槐抱着布偶从屋里跑出来，布偶头上的樱花环早就散了，只剩根细红绳缠在耳朵上，像只歪歪扭扭的蝶。“我也要去！”她把布偶往苏晚怀里塞，小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我要去找货郎爷爷说的红果子，三叔公说那是山樱桃，酸得能掉牙。”
“回来再吃早饭？”苏晚替她理了理散乱的辫子，辫梢还沾着昨夜的樱花瓣，粉白的，像落了只停不稳的蝶，“三叔公蒸了红糖糕，再不吃就被灶膛的热气熏软了。”
槐槐的脚刚迈向石阶，又猛地收回来，小手指着竹棚下的泥土：“苏姨你看！”泥土里不知何时爬来只蜗牛，背着半透明的壳，正慢吞吞地往海棠苗边挪，壳上沾着的露水在晨光里闪，像缀了串碎钻，“它也来看小芽芽呢！”
陆时衍放下粥碗，用竹片轻轻把蜗牛拨到旁边的草丛里：“别让它啃了新苗。”他的动作轻得像在拈片羽毛，“当年玉秀婆种的梅苗，就被田鼠啃了根，她心疼得掉了半宿泪，守义公连夜编了竹篱笆围着，编到后半夜，手指被竹篾划得全是血口子。”
苏晚忽然想起樟木箱里那只缠着布条的旧竹篮，篮沿的竹篾上还留着暗红的渍，三叔公说那是守义公的血。她低头看陆时衍的手，虎口处果然有道新划的细痕，是昨夜编竹篮时被竹条割的，此刻沾着露水，红得像条细虫。
“怎么不吭声？”她从衣襟里摸出块干净的布条，是做鞋底剩下的，软得像团云，“三叔公说竹篾划的口子难好，得赶紧包上。”布条缠上去时，她的指尖故意多停了停，掌心的温度透过布层传过去，像往他骨缝里塞了团暖炭。
陆时衍的耳尖忽然红了，像被晨光染透的山樱。他接过布偶往槐槐怀里塞：“走，摘山樱桃去，让苏姨在家补你的布偶裙。”槐槐欢呼着拽着他往山路跑，两人的脚步声在晨雾里荡开，像串滚落在青石板上的珠子。
苏晚坐在廊下补布偶的裙角，针线穿过被雨水泡软的棉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布偶心口的铜纽扣早就被槐槐磨得发亮，上面的炭灰痕淡了许多，倒像颗洗干净的痣。她忽然想起陆时衍昨夜说的话，指尖的针脚顿了顿，线绳在布上绕出个歪歪扭扭的结，像颗没长圆的海棠果。
三叔公背着半篓新采的香椿从菜园回来，灰白的胡子上沾着晨露，亮闪闪的，像挂了串小珠子。“这香椿得趁露水没干摘，炒鸡蛋才香。”他把篓子放在石阶上，看见苏晚手里的布偶，忽然笑了，“玉秀婆年轻时也爱做这些小玩意儿，给村里的娃做布老虎，针脚比你这还歪，可娃们都宝贝得紧。”
苏晚把补好的布偶递给他看，裙角补了块淡粉的海棠纹布，针脚虽不齐整，倒像朵正打着卷儿的花苞。“货郎说山外的姑娘都兴绣鸳鸯，”她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着廊下晒太阳的老猫，“可我总觉得，还是海棠看着亲。”
三叔公摸着布偶的头，指腹划过布偶鬓角泡胀的干梅，那是去年冬天槐槐非要别上的，如今被雨水浸得软塌塌的，像片失了魂的叶。“守义公当年给玉秀婆画的绣样，全是海棠。”他往灶房走，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他说江南的花里，只有海棠懂山里的日子，耐得住寒，也守得住暖。”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苏晚往锅里添了瓢水，水汽腾起来时，映得她鬓角的银簪闪闪发亮。簪头的海棠花瓣上还沾着点樱花粉，是昨夜陆时衍给槐槐做花环时不小心蹭上的，此刻混着水汽看，倒像花瓣上凝了层晨露。
陆时衍和槐槐回来时，竹篮里装着半篮红玛瑙似的山樱桃，颗颗饱满，沾着的露水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金子。槐槐的小手里攥着把，汁水流得满手都是，红得像抹没擦净的胭脂：“苏姨你尝尝！酸得人直眯眼，比梅汤还够劲！”
陆时衍的竹篓里除了松针，还多了束野蔷薇，粉白的花瓣上沾着泥土，却透着股野劲，像个不知愁的山里姑娘。“山溪边摘的，”他把花往苏晚手里塞，指尖碰着她的掌心，带着松针的清香，“插在祠堂的瓶里，给守义公他们做伴。”
野蔷薇插进粗瓷瓶时，花瓣上的水珠“嗒”地落在供桌上，溅在樱花枝的枯叶上，像声轻叹息。苏晚忽然发现供桌的抽屉没关严，露出半张泛黄的纸，是守义公当年记的账，上面用毛笔写着“玉秀要的胭脂，下月跑船捎回”，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淡，却透着股认真。
“该晒樟木箱了。”三叔公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把铜锁，锁孔里的铜锈被他用布擦得发亮，“去年梅雨季潮坏了半幅蓝印花布，今年得趁早把东西晾晾。”
樟木箱被搬到院里的竹架上，掀开盖子的瞬间，股混合着樟脑和旧时光的气息漫开来，像打开了扇通往过去的门。箱底的旧物被晨光晒得暖融融的：守义公的旧布鞋上，海棠纹的鞋底已经磨得发亮；玉秀婆的绣绷上，半朵没绣完的海棠沾着经年的线尘；还有那卷画先生送的海棠图，边角已经发脆，却依然能看出画上的雨丝，像正往纸外淌。
陆时衍把那匹“海棠并蒂”红绸拿出来，铺在竹架上的蓝印花布上，金线绣的缠枝在阳光下闪，映得蓝白花纹也添了几分艳色。“画先生说这红绸得晒足日光，才不容易褪色。”他用竹竿把红绸挑得更展些，风过时，红绸轻轻晃，像团流动的火，“就像日子，得经些日晒，才够暖。”
苏晚蹲在箱边翻找玉秀婆的旧绣线，木盒里的丝线大多褪了色，只有团胭脂红还鲜亮，像块没化的冻。“这线够绣朵海棠了。”她捏着线头往布偶的衣角比划，“给布偶添朵花，省得槐槐总说它素净。”
槐槐抱着布偶蹲在红绸边，小手指着上面的并蒂海棠：“这花是两个长在起吗？”她把布偶放在红绸上，布偶的红绸鞋与红绸融在处，像落了两朵小火花，“就像苏姨和时衍叔样？”
苏晚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晒热的红绸，她慌忙把线盒盖好，指尖却不小心勾住了根银线，线轴“咕噜噜”滚到樟木箱底，露出压在下面的张纸条，是守义公写的：“三月初三，给秀儿种海棠。”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郑重。
“原来玉秀婆的海棠是这天种的。”陆时衍捡起纸条，纸边已经发脆，他小心地抚平，“还有半月就是三月三了，咱们把新苗移到祠堂前吧，应个日子。”
三叔公正翻晒守义公的旧账本，听见这话忽然笑了：“守义公当年为了记准日子，在梅树干上刻了道痕，每年三月初三就往痕上抹点桐油，说这样树能记着，人就忘不了。”他往梅树那边指，晨光里，老梅树的树干上果然有道浅痕，像道藏了岁月的疤。
晌午的日头渐渐暖起来，晒在红绸上，烫得能烙饼。苏晚把晒好的旧物往樟木箱里收，红绸被陆时衍叠得整整齐齐，金绣的海棠在箱角闪，像颗藏起来的星。“货郎说山外的新醅酒该出窖了，”她忽然想起早间货郎托人带的口信，“说等咱们的海棠结果，就送两坛来，泡海棠酒。”
“得用新摘的梅子打底才够味。”陆时衍把松针铺在海棠苗根边，金黄的针叶裹着露水，像给新苗盖了层暖被，“去年窖的梅酒还剩半坛，等移苗那天开封，给守义公他们也敬杯。”
槐槐在院里追着蝴蝶跑，布偶被她甩得老高，红绸鞋在阳光下划出道亮线，像道流动的虹。“蝴蝶也喜欢新苗！”她忽然停在竹棚边，小手指着海棠苗顶，只白蝴蝶正停在芽尖上，翅膀扇动时，带起的风让芽尖轻轻晃，像在点头，“它定是闻着香味来的！”
苏晚坐在廊下纳鞋底，线绳穿过厚厚的棉布，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远处的舂米声。陆时衍坐在对面编竹筐，竹条在他手里翻飞，很快就编出个带着海棠纹的筐沿，弧度柔和得像新月。
“这筐刚好装移苗的土。”他举起竹筐看了看，竹条的缝隙里漏进的阳光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撒了把金粉，“得编得密些，别让土漏了，伤着根。”
苏晚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银镯，想起他耳后的疤，想起那双合脚的青布鞋。这些藏在时光里的细碎，像串没串起来的珠子，此刻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倒像要自己长出线来，把过去和将来都串在起。
“山外的银匠该把镯子打好了吧？”她的线绳忽然打了个死结，拽了半天没拽开，声音低得像怕被风听见，“货郎说，嵌了花的银器得多打磨，才够亮。”
陆时衍的手顿了顿，竹条在他膝头硌出道浅痕。“我托货郎捎了封信，让他多加片海棠叶。”他低头继续编筐，竹条碰撞的轻响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灶房的烟囱又冒出烟来，是三叔公在蒸米，准备做新的米糕。米香混着樟木的清香漫开来，像团温柔的云，把整个院子都裹了进去。苏晚看着陆时衍认真编筐的侧脸，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淡淡的影，像落了层细雪，忽然觉得，有些话原是不必说的，就像这米香懂火候，这竹条懂指尖，他和她，也懂彼此眼里的光。
午后的雨来得猝不及防，像谁在天上打翻了水盆。陆时衍慌忙把樟木箱里的东西往屋里搬，红绸被风卷得猎猎响，金线绣的海棠在雨雾里闪，像团不肯熄灭的火。苏晚抱着守义公的旧账本往廊下跑，书页被雨水打湿，晕开的墨迹把“玉秀”两个字泡得发胀，像两颗浸了泪的痣。
“这雨来得邪性。”三叔公把晒好的蓝印花布往竹竿上卷，布角的海棠纹被雨水洇得发深，像刚开的花，“怕是要连下几日，得把菜窖的排水再通通。”
陆时衍往菜窖跑时，裤脚的红土被雨水冲得顺腿流，像道细流。苏晚举着油纸伞跟在后面，伞骨的竹香混着雨水的潮气，像浸了水的梅枝。“慢点跑，地滑。”她的声音被雨声裹着，显得有些闷，却直直地往他耳里钻。
菜窖口的积水已经没过脚踝，陆时衍跳进水里往外舀水，水花溅得他满脸都是，像挂了层碎雨珠。“还好竹棚结实。”他抹了把脸，看见海棠苗在棚下安然立着，芽尖上的水珠被风吹得轻轻颤，像串没断的泪，“这点雨伤不着它。”
苏晚把伞往他头顶斜了斜，自己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青布衫贴在身上，像层薄苔。“我去找些碎石来垫在棚边，别让水积着。”她转身时，油纸伞被风吹得翻了个面，露出伞面内侧绣的半朵海棠，是她前几日偷偷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点小心思。
陆时衍看着她在雨里捡碎石的背影，青布衫的衣角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月白的衬裙，像朵被雨打湿的莲。他忽然想起货郎带来的红绸盖头，想起画先生题的“海棠并蒂”，心里像被雨泡软的泥土，忽然冒出点怯生生的芽——原来那些藏了许久的念想，早就在时光里生了根。
雨停时，天边又挂起道虹，比昨日的更艳些，把祠堂的灰瓦都染成了淡紫。陆时衍坐在廊下烤火，湿衣搭在竹架上往下滴水，在青砖地上洇出串歪歪扭扭的痕，像幅没画完的画。苏晚端来碗姜茶，碗里的姜丝切得细细的，像撒了把碎金。
“趁热喝，驱驱寒。”她把碗递给他，指尖碰着他的，他的手还带着雨水的凉，她的却被灶膛的火烘得暖，像冰遇着了火，“三叔公说淋雨了就得喝这个，不然要生湿气。”
陆时衍喝了口，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得五脏六腑都舒服。他看着竹架上滴水的红绸，忽然说：“三月三移苗那天，让货郎把画先生也请来吧。”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像个藏了糖的孩子，“让他把咱们的海棠苗也画下来，跟玉秀婆的旧图凑成套。”
苏晚点头，看见他耳后的疤在火光里泛着浅红，像朵没褪尽的梅。她忽然想起昨夜他握着她的手，想起晨光里他眼里的星，忽然觉得，这梅岭的日子，原是杯正在酿的酒，有雨的清，有花的香，有他的暖，酿着酿着，就成了最甜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