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晨光总带着股清润的甜,次日天刚亮,苏晚是被檐下玉米串上滴落的露水声惊醒的。推开窗时,见陆时衍正蹲在菊丛边,手里拿着小竹剪,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沾了霜的残瓣。他指尖沾着细碎的菊黄,晨光落在他发梢,竟和昨日信里写的“守义公举菊篮”的模样有了几分重叠。
“怎么不多睡会儿?”苏晚披了件薄衫走过去,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背。陆时衍回头时,眼底带着点未散的倦意,却笑得温和:“想着把这些好菊挑出来,画先生办画展,或许能当装饰。”他手里的竹篮里已盛了半篮开得正好的黄菊,花瓣上还凝着未化的霜,像撒了层碎钻。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丫丫清脆的呼喊声,紧接着是虎头噔噔的脚步声。“晚姐姐!画先生让我们来问,画展的木架子要搭在晒谷场还是老槐树下!”丫丫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晒谷场和槐树,是画先生昨晚教她画的草图。
苏晚接过纸,指尖抚过纸上稚拙的线条,忽然想起玉秀婆信里“守义公编菊篮”的字句。她抬头望向村口的方向,老槐树枝桠遒劲,夏日里能遮出半片阴凉,秋日里满树金黄,若是把画展搭在树下,风吹过的时候,槐叶落在画轴上,倒像是给旧画添了新景。“就选老槐树吧,”苏晚笑着揉了揉丫丫的头,“让画和树一起晒晒太阳。”
正说着,张婶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盆里是刚和好的面团,要做今早的菊花饼。“画先生一早就在老槐树下转悠了,”她把面团放在石桌上,伸手从竹篮里捡了朵最艳的黄菊,“说要把《晴芳》挂在槐树最粗的枝桠下,让玉秀婆的栀子和守义公的菊都能照着月光。”
苏晚听着,心里泛起一阵暖意。她取来针线篮,从里面找出玉秀婆留下的青蓝棉布,打算缝几个菊形的布帘,挂在画展的木架上。指尖穿针引线时,忽然触到布角缝着的小布包,拆开一看,里面竟是几粒饱满的栀子种子,裹在油纸里,还带着淡淡的香。“这是玉秀婆去年晒的种子,”张婶凑过来看,眼里满是惊喜,“当时我还说要种在院角,后来忙忘了,没想到藏在这里。”
苏晚把种子小心收好,想着等画展结束,就把它们种在老槐树下,让玉秀婆的栀子和守义公的菊长在一起,岁岁年年都能守着梅岭的时光。
吃过早饭,村里的人都听说要办画展,纷纷来帮忙。三叔公扛着家里的旧木梯,说要帮着搭架子;阿砚背着药箱来的,却带了半篓新晒的陈皮,说要煮陈皮茶给大家解渴;连平日里不爱出门的李婆婆,都挎着竹篮来了,篮里是她连夜绣的菊纹帕子,要送给来看画展的孩子。
晒谷场边的空地上,很快堆起了长短不一的木杆和绳索。画先生拿着卷尺,在老槐树下丈量尺寸,嘴里念念有词:“《晴芳》要挂在中间,左边挂《霜菊戏蝶》,右边挂去年画的《梅岭雪》,这样春夏秋冬就齐了。”陆时衍则领着几个年轻后生,把木杆削成合适的长度,再用麻绳绑成架子,动作麻利得很。
苏晚和张婶、李婆婆坐在槐树下缝布帘,青蓝的棉布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针线穿过布面时,偶尔会沾到落在膝头的槐叶。“玉秀婆以前也爱缝这样的布帘,”李婆婆手里的针线不停,眼神却飘向远处的山坳,“那年我家孙子满月,她缝了块绣满栀子的布帘送来,说能挡邪气,现在还挂在我家堂屋呢。”
张婶跟着点头,说玉秀婆手巧,不仅会缝布帘,还会做栀子膏。“夏天蚊虫多,她就把栀子花瓣熬成膏,抹在孩子们的胳膊上,又香又管用。”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递给苏晚,“这是我去年照着她的法子做的,你闻闻,和她做的一个味。”
苏晚打开瓷瓶,一股清甜的栀子香扑面而来,和信纸上残留的香气一模一样。她忽然想起,昨夜整理木匣时,在信纸旁发现了个小小的铜勺,勺底刻着个“义”字,想来是守义公当年给玉秀婆熬栀子膏用的。
“晚姐姐,你看!”丫丫忽然举着个东西跑过来,是个用竹条编的小篮子,篮底还沾着些干菊瓣,“我在三叔公的柴房里找到的,他说这是守义公当年编的菊篮!”
苏晚接过竹篮,指尖抚过粗糙的竹条,上面还留着当年编织时的纹路。篮沿有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磕碰过,却更显温润。她忽然想起信里写的“守义公说要给我编个菊篮,却被蜜蜂蛰了手”,想来这个缺口,就是他被蛰后慌乱中碰坏的。
“这篮子得好好收着,”画先生凑过来看,眼里满是赞叹,“画展时放在《晴芳》旁边,让大家看看,玉秀婆的念想,从来都没散过。”
众人忙活了一上午,木架子终于搭好了。青蓝的布帘挂在架子上,风一吹,布帘上的菊纹便轻轻晃动,像是活了过来。画先生把画轴一一展开,挂在木架上,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画纸上,让那些山水、花草都有了生气。
正午的阳光有些烈,张婶和李婆婆煮了陈皮茶,装在粗瓷碗里,分给大家喝。陈皮的清苦混着茶的清香,喝下去浑身舒畅。三叔公喝了两碗,抹了抹嘴,忽然想起什么,说要回家取样东西。“是守义公当年打银簪时用的小锤子,”他边走边喊,“也让它来凑凑画展的热闹!”
苏晚坐在槐树下,看着眼前忙碌的人们,心里忽然觉得,梅岭的日子就像这陈皮茶,初尝时带着点苦,细细品来,却有化不开的甜。陆时衍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刚从灶上取来的菊花饼,饼上还冒着热气,咬一口,菊香混着糖霜的甜,在舌尖散开。
“你看那边,”陆时衍指着村口的方向,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几个外乡的商人正朝着老槐树走来,手里还提着包袱,“许是听说要办画展,特地来看看。”
果然,那几个商人走到木架前,对着《晴芳》啧啧称赞。其中一个穿长衫的先生,戴着副圆眼镜,仔细看着画里的栀子花海,忽然说:“这画里的栀子,和二十年前我在梅岭见到的一模一样。”
众人都围了过来,听他讲当年的事。原来,这位先生年轻时曾来梅岭采买药材,见过玉秀婆在栀子花丛里画画,还得了她送的一朵干栀子。“我把那朵栀子夹在书里,后来搬家时丢了,”他说着,眼里满是遗憾,“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再见到这样美的栀子画。”
苏晚听着,从木匣里取出那朵干枯的栀子花瓣,递给那位先生:“这是玉秀婆当年夹在棉纸里的,您闻闻,还有当年的香。”
先生接过花瓣,放在鼻尖轻嗅,眼眶忽然红了:“是这个味,和当年一模一样。”他从包袱里取出一本旧书,翻开扉页,里面有个小小的印记,竟是用栀子花瓣印上去的,“这是当年玉秀婆教我的,说用花瓣印在纸上,能留住花香。”
众人看着那本旧书和干枯的花瓣,心里都泛起一阵暖意。画先生笑着说:“这就是缘分,隔着二十年的时光,还能在这里重逢。”
午后,三叔公拿着那把小锤子回来了。锤子是铜制的,手柄上包着层牛皮,已经被磨得发亮,锤头上还留着当年打银簪时的痕迹。“守义公当年打那支银簪,用了整整三天,”三叔公把锤子放在银簪旁边,“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就坐在煤油灯底下敲,手都磨出了泡。”
苏晚看着银簪和小锤子,忽然想起信里写的“守义公打了支银簪,说要等秋收后给我”。原来,那支银簪里,藏着守义公满满的心意,和数不清的夜晚里,煤油灯下的专注。
夕阳西下时,画展的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了。老槐树下,画轴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布帘上的菊纹映着晚霞,守义公的菊篮和小锤子放在桌案上,玉秀婆的信纸和手札被小心地装在玻璃框里,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村里的人都舍不得走,围坐在槐树下,说着玉秀婆和守义公的故事,直到月亮爬上墙头。张婶煮了艾草汤圆,分给大家吃,软糯的汤圆里裹着流心的甜,艾草的清苦让那甜更显绵长。
丫丫和虎头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李婆婆绣的菊纹帕子,仰着头听三叔公讲守义公编菊篮的趣事。月光落在他们脸上,满是天真的笑意。阿砚则拿着画先生刚画好的小画,是一朵开在槐树下的菊,他说要带回药铺,挂在柜台前,让来看病的人也能感受到梅岭的暖。
苏晚和陆时衍坐在槐树下,手里握着彼此的手。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们身上,也落在桌案上的银簪和小锤子上,像是给这些旧物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你说,明天会有人来吗?”苏晚轻声问,眼里带着点期待。
陆时衍握紧她的手,笑着说:“会的。玉秀婆的故事,梅岭的暖,总会有人懂。”
风穿过老槐树,带着菊香和槐叶的清苦,吹在脸上,格外温柔。苏晚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觉得,这些旧物和故事,就像梅岭的霜和月光,虽然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却依旧带着化不开的温。它们在老槐树下,等着明天的太阳,等着更多的人,来听一听梅岭的故事,品一品旧时光里的甜。
夜深了,村里的人渐渐散去,老槐树下只剩下苏晚和陆时衍。他们收拾好桌案上的旧物,把信纸和手札放回木匣,又给菊篮和小锤子盖了块青蓝布。月光下,木架上的画轴静静垂着,布帘轻轻晃动,像是在和他们说晚安。
走回院子的路上,陆时衍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看,今天的月亮,比昨天更圆了。”苏晚抬头望去,只见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月光洒在梅岭的山坳里,也洒在他们的身上,温柔得让人心安。
回到院子,苏晚把那几粒栀子种子种在了院角的菊丛边,浇了点水。她想,等明年春天,这些种子就会发芽,长出嫩绿的叶子,到了夏天,就会开出洁白的栀子花海。到那时,她要把玉秀婆的故事,讲给每一朵栀子花听,让它们也知道,梅岭的时光里,藏着怎样温暖的过往。
躺在床上,苏晚还在想着明天的画展。她仿佛能看见,明天的老槐树下,挤满了来看画展的人,他们指着画里的栀子和菊,听着玉秀婆和守义公的故事,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她也仿佛能看见,玉秀婆和守义公站在云端,看着这一切,嘴角带着欣慰的微笑。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头的檀香木匣上。匣子里的旧物,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有了生命,在诉说着梅岭的时光,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化不开的暖。苏晚闭上眼睛,嘴角带着微笑,在梅岭的温柔里,渐渐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她知道,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