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窗外的梧桐树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凛冽的寒意,间或夹杂着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炒货焦香和糯米甜香。1950年,正迈着蹒跚而又坚定的步伐,走向它的尾声。
年关岁末,对于李家弄派出所而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多事之秋”。 盗窃案较平日多了起来,多是些偷鸡摸狗、撬门压锁的小毛贼,为的是弄点钱物过年;家庭纠纷也显着增加,贫贱夫妻百事哀,年关的压力往往成为矛盾爆发的导火索;更重要的是,上级关于“镇压反革命”的指示一道道下来,要求更加深入地发动群众,检举揭发潜伏的敌特分子,确保新中国的第一个新年安定祥和。
派出所的工作量骤增。张所长嘴角起了燎泡,老赵的咳嗽旧疾在寒夜里加重,连王铁柱都忙得没时间摆弄他那点无线电爱好了。李振邦更是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白天处理各类警情、下弄堂宣传政策、协助居委会组织居民联防,晚上还要整理材料、参与夜间巡逻。煤油灯下,他的身影常常忙碌到深夜。
然而,在这片忙碌与肃杀之中,人情的暖意却也如同冬日的炭火,悄然而珍贵地散发着热量。
母亲沈静芝托人捎来了新絮的棉鞋和一双厚厚的毛线手套,针脚细密,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父亲李墨轩则难得地写了一封长信,信中不再只是叮嘱,更多了些对时局的思考和父子间的交流,信末嘱咐他“恪尽职守,亦要珍重自身”。家书抵万金,李振邦将信仔细收好,疲惫时拿出来读一读,便能汲取到继续前行的力量。
与林淑娴的通信,在年关前后变得频繁了些。内容依旧围绕着工作和学习,但多了几分时近年关的感慨。林淑娴在信中提到,分局技术科也在加班加点,监测年终岁尾可能异常活跃的敌台信号。她写道:“窗外爆竹声已零星可闻,想来市面定然渐趋热闹。我等肩负重任,唯愿以手中仪器,守得一方电波清净,便是最好的新年贺礼。” 信的末尾,她罕见地提到了个人生活,说母亲为她织了一条红围巾,颜色鲜艳,她有些不好意思戴出门。李振邦回信时,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沉静的女技术员,围着红围巾,在仪器前专注工作的样子,笔尖不禁流露出几分关切:“红围巾甚好,冬日添暖色,何妨一戴?年关忙碌,万望珍摄,盼春暖花开时,各项工作皆能顺利推进。” 措辞谨慎,但那份超越同事的挂念,已悄然浸润在字里行间。
苏梦蕾的关心则更加直接和热烈。 她带着居委会的妇女们,给派出所送来了一批连夜赶制的口罩——用于民警们冬季巡逻时防寒防尘。她本人更是像一团火,活跃在弄堂的每一个角落,组织居民大扫除,检查防火安全,给军烈属送年货。一次,李振邦在调解一起因债务引发的激烈争吵时,被情绪激动的当事人推搡了一下,棉袄袖子扯开个小口。第二天,苏梦蕾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消息,竟拿着针线找上门来,非要给他缝补。
“李同志,你们男人粗手粗脚,这哪能补得好?脱下来,我几下就好!”她不容分说,就在派出所的值班室里,就着灯光,飞针走线,动作麻利。补好后,还特意在裂缝处绣了一颗小小的五角星作为装饰。“好了,保准比你原来的还结实!”她扬起脸,笑容明媚,带着几分得意。王铁柱等人在一旁挤眉弄眼,李振邦有些窘迫,心里却暖暖的。这份泼辣而真诚的关怀,像冬日里的阳光,简单而温暖。
至于柳如烟,李振邦在一次夜间巡逻时,偶然发现她独自一人,在昏黄的路灯下,默默清扫着学校门口的一片积雪。 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孤寂。李振邦走过去,帮她一起扫。柳如烟先是吃了一惊,看清是他后,低声道谢。
“柳老师这么晚还在忙?”
“学校里……组织新年活动,有些准备工作。”柳如烟的声音很轻,“李同志,你们……过年也要巡逻吗?”
“嗯,越是过年,越不能松懈。”
沉默片刻,柳如烟忽然轻声说:“以前过年,总是惶惶不安,不知明年光景如何。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她没有明说哪里不一样,但李振邦能感受到她语气中那一丝细微的、对新生活的期盼。
“会越来越好的。”李振邦肯定地说。他将扫起的积雪堆到树根下,动作沉稳有力。柳如烟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时代的洪流,也在年关之际展现出它磅礴而又严酷的一面。 一天,分局突然下达命令,要求各派出所配合统一行动,对辖区内几名有重大历史问题、且近期活动可疑的人员实施拘传。李家弄派出所分到了一户。行动由张所长亲自带队,老赵和李振邦配合。
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天色未明。他们敲开了一户看似普通人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旧式长衫的老者,看到门外站着的警察,他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与灰败,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回屋拿了一件外套,对惊慌失措的家人摆了摆手,便跟着走了。整个过程安静得令人窒息。李振邦参与其中,心情复杂。他知道这是巩固新政权的必要手段,但亲眼目睹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在年关前被带走,仍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张所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在回去的路上,沉声说:“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振邦,我们要守护的是千家万户的团圆,有些时候,不得不如此。”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李振邦的心湖。他深刻地认识到,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不仅有意气风发的智勇较量,更有如此沉重和不得已的抉择。
腊月二十三,小年。派出所难得地提前下了班,张所长让王铁柱去买了些肉和白菜,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面和得硬了,馅料也简单,但小小的派出所里热气腾腾,笑声不断。就连一向严肃的张所长,也讲起了南下时的趣事。李振邦笨拙地学着包饺子,弄得满脸面粉,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窗外,不知哪家孩子迫不及待地放起了零星的爆竹,噼啪作响,划破夜的寂静。屋内,煤炉烧得正旺,水汽氤氲中,一张张质朴而真诚的脸庞,让李振邦恍然觉得,自己真的成了这个集体、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旧年将尽,新年欲来。 所有的温情、忙碌、沉重与希望,都交织在这1950年的岁末空气中。李振邦站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夜里。他望向城市深处星星点点的灯火,知道在那片光明的背后,仍有“老爷”这样的阴影在潜伏。他的使命远未结束。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为了守护这片土地上平凡的烟火气,为了那些给予他温暖的人们,他将继续前行,无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