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上海,清晨总带着点凉。李振邦是被安安的笑声闹醒的,小家伙趴在林淑娴怀里,小手抓着母亲的头发,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涎水沾了林淑娴一衣襟。
“别抓妈妈头发。”李振邦伸手把安安的小手掰开,指尖触到孩子掌心的薄茧——这几天安安总抓摇篮的木栏杆,磨出了点硬皮。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小家伙立刻咯咯笑起来,小脚蹬着林淑娴的衣角。
“今天得把小推车做好。”林淑娴把安安放进摇篮,起身揉了揉腰,“再过三天就是安安百天,正好能推着去弄堂里转。”
李振邦点头,昨天从合作社借了块松木,就放在灶披间。他洗漱完,搬着木头到弄堂口的空地上,拿出锯子和刨子——这锯子是老吴送的,1945年的老物件,锯齿还很锋利。邻居王师傅路过,手里拎着个空煤球篮,见他摆弄木头,凑过来看:“振邦,做小推车呢?要不要帮忙刨木头?”
“不用,您忙您的。”李振邦笑着摆手,“您不是要去煤球厂买煤吗?去晚了又得排队。”
王师傅拍了拍脑袋:“可不是嘛,这记性!”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要是需要钉子,跟我说,我家还有半盒,去年修鸡笼剩下的。”
李振邦应着,开始锯木头。松木不算硬,但要锯得齐整也费力气。他弓着腰,手臂发力,锯条在木头上“沙沙”响,木屑落在青砖地上,堆成一小撮。阳光慢慢爬上来,照在背上,暖融融的,不一会儿就出了汗。
“李科长,歇会儿喝口水。”张阿婆端着个搪瓷缸走过来,缸里是晾好的白开水,“俺刚从菜场回来,买了点青菜,中午给你家送过去。”
李振邦接过缸子,喝了两口,水带着点搪瓷的味道。“阿婆,您儿子是不是快回来了?”前几天张阿婆说,她儿子张强从东北医院出院,这两天就到上海。
提到儿子,张阿婆的眼睛立刻亮了:“可不是嘛!昨天拍了电报,说今天下午到火车站,俺准备去接他。”她用围裙擦了擦手,“俺给俺儿缝了件新棉袄,用的是去年街道发的布票,就是针脚粗,不知道他穿不穿得惯。”
“肯定穿得惯,”李振邦放下锯子,帮她理了理棉袄的线头,“您亲手缝的,暖和。”
张阿婆笑得合不拢嘴,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儿子在朝鲜的事——张强是机枪手,上甘岭战役时腿被炮弹炸伤,被俘后在战俘营待了半年,上个月才交换回来。“俺儿命苦,”阿婆抹了抹眼角,“不过能活着回来,就比啥都强。”
李振邦没接话,继续锯木头。他想起前世见过的抗美援朝老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却都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张强能活着回来,张阿婆也算熬出头了。
中午林淑娴做了红薯饭,炒了盘青菜,还蒸了个鸡蛋羹——给安安准备的,用勺子压成泥,拌点米汤。李振邦吃着饭,听见外面传来张阿婆的哭声,赶紧放下碗跑出去。
弄堂口,张阿婆正抱着个穿旧军装的年轻人哭,那年轻人左腿有点跛,裤腿空荡荡的——是张强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帆布包,包上还印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字样,边角磨得发白。
“俺儿,俺儿回来了!”张阿婆拍着张强的背,哭得浑身发抖。张强也红了眼,一只手抱着母亲,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帆布包,指节都泛白了。
李振邦走过去,帮着把张强扶到张阿婆家里。屋里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墙上挂着张强的照片——是参军前拍的,还是个满脸稚气的小伙子。张强坐下后,从帆布包里拿出个小布包,递给张阿婆:“妈,这是俺在医院攒的津贴,二十块,您拿着。”
张阿婆不肯要,推回去:“你自己留着,你腿不好,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俺有残疾证,政府给补贴,”张强把钱塞进母亲手里,“您别担心,俺以后能养活您。”
李振邦看着母子俩,心里发酸。他想起昨天街道办王主任说的,张强回来后,会安排到街道办的福利厂工作,做简单的手工活,月薪三十块,还有残疾补助,虽然不多,但够母子俩生活。
“张强,你腿怎么样?还疼吗?”李振邦问。
张强摇摇头:“不怎么疼了,就是不能长时间站着。医生说,以后能拄着拐杖走路,慢慢恢复。”他掀开裤腿,露出假肢——是铁皮做的,边缘磨得发亮,“这是在东北医院装的,有点沉,不过比没有强。”
张阿婆看着假肢,又开始哭:“都怪俺,当初不该让你去参军......”
“妈,您别这么说,”张强握住母亲的手,“保家卫国是应该的,俺不后悔。”
李振邦怕张阿婆再伤心,赶紧转移话题:“后天是安安百天,到时候来家里吃碗面,热闹热闹。”
张强笑着点头:“一定去,俺还没见过小侄子呢。”
下午,李振邦继续做小推车。王师傅果然送来了钉子,还帮着钉了轮子——轮子是用旧自行车胎改的,绑在木轴上,推起来没那么颠。“这样孩子坐着舒服,”王师傅蹲在地上,调整轮子的位置,“俺家小子小时候,俺也做过一个,用到五岁才坏。”
正忙着,就听见弄堂里有人喊:“王师傅!你家小子发烧了!”
王师傅一听,扔下锤子就往家跑。李振邦也赶紧跟上,进了王师傅家,看见王师傅的媳妇抱着孩子,孩子脸通红,呼吸急促。“刚量了体温,快四十度了,”王师傅的媳妇急得直哭,“卫生院说没青霉素,让去大医院,可俺们没介绍信啊!”
1952年的青霉素是紧缺药,必须有医院的介绍信才能买,而且价格贵,一支要两块钱。王师傅急得直跺脚:“俺去街道办开介绍信,可大医院离这儿远,等俺回来,孩子都烧糊涂了!”
李振邦想了想,说:“你去开介绍信,我先骑车送孩子去第一人民医院,我认识儿科的李医生,说不定能通融。”
王师傅感激得不行,赶紧去街道办。李振邦抱着孩子,让王师傅的媳妇坐在自行车后座,往医院赶。孩子烧得厉害,趴在他怀里,小声哼着,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李振邦骑得飞快,车铃“叮铃”响个不停,路过菜场时,还差点撞到卖菜的小贩。
到了医院,儿科诊室挤满了人。李振邦找到李医生,说明情况。李医生是他之前办案时认识的,很爽快地答应帮忙:“先量个体温,要是细菌感染,就给你开青霉素,介绍信让王师傅稍后送来。”
孩子果然是细菌感染,需要打青霉素。李医生开好药,护士给孩子打针时,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王师傅的媳妇心疼得直掉眼泪。李振邦在旁边帮忙按住孩子的腿,心里想着安安——幸好安安身体还算结实,没怎么生病。
等王师傅拿着介绍信赶来,孩子的体温已经降了点。李振邦帮着拿药,又骑车把他们送回家。王师傅非要留他吃饭,李振邦婉拒了:“家里还等着我做小推车呢,后天安安百天,你带着孩子来玩。”
回到家时,林淑娴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是玉米粥和炒萝卜干。安安躺在摇篮里,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怎么才回来?”林淑娴给他盛了碗粥,“张阿婆刚才送来了十个鸡蛋,说是给安安百天的。”
李振邦把王师傅家的事说了一遍,林淑娴叹了口气:“现在看病太难了,尤其是孩子,要是没熟人,根本没办法。”她想起自己怀孕时,去医院检查,也得排队半天,“以后安安要是生病,可怎么办?”
“别担心,”李振邦握住她的手,“我认识几个医生,真有急事,能帮忙。”
吃完饭,李振邦继续做小推车。借着煤油灯的光,他把木头打磨光滑,又用红漆在车身上画了个小老虎——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但看着喜庆。林淑娴坐在旁边缝衣服,是给安安做的百天服,用的是张阿婆送的蓝布,上面绣了个“安”字。
“明天去合作社领分的粮食,”林淑娴放下针线,“王主任说,今年收成好,每人能多分十斤红薯,还能领两斤玉米面。”
李振邦点点头,合作社的事他知道,今年秋收后,除了上交国家的公粮,剩下的按人口分,老人和孩子能多领点。张阿婆和张强两个人,能分二十斤红薯、四斤玉米面,够吃一阵子了。
第二天一早,李振邦去合作社领粮食。合作社在镇东头,是间大瓦房,门口排着长队,社员们都拎着布袋、推着小车,说说笑笑的。社长王建国看见他,笑着迎上来:“李科长,你来了!你家三口人,二十斤红薯、三斤玉米面、一斤小米,都给你装好了。”
李振邦接过布袋,沉甸甸的。他帮着王建国给其他社员分粮,有个叫刘大爷的老人,儿女都在外地,自己搬不动粮食,李振邦帮着送到家。刘大爷家很小,只有一间房,墙上挂着儿子的照片——是个解放军战士,在西藏服役。“俺儿三年没回来了,”刘大爷给李振邦倒了杯热水,“昨天寄了封信,说今年冬天能回来,俺等着他呢。”
李振邦陪刘大爷聊了会儿,才骑车回家。路过菜场时,用肉票买了半斤猪肉,又用糖票买了半斤红糖——后天安安百天,要做红糖馒头。
回到家,林淑娴正在给安安试百天服。衣服很合身,安安穿着蓝布小褂子,戴着个小帽子,像个小大人。“真好看,”李振邦放下粮食,抱起安安,“后天推着小推车,带你去弄堂里转。”
安安似乎听懂了,小手拍着他的肩膀,咯咯笑起来。
第三天是安安百天,天刚亮,张阿婆就来了,手里拿着个红布包,里面是给安安的百天礼物——一对银镯子,是她攒了半年的钱买的。“给安安戴上,能辟邪。”张阿婆小心地把镯子戴在安安的手腕上,镯子有点大,晃悠悠的,“等安安再长点,就正好了。”
王师傅带着媳妇和孩子也来了,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件小衣服,是王师傅的媳妇连夜缝的。“俺们也没啥好东西,”王师傅的媳妇有点不好意思,“这衣服是用俺的布票买的,纯棉的,孩子穿着舒服。”
林淑娴赶紧道谢,把大家让进屋里。屋里很小,挤满了人,张阿婆、王师傅一家,还有隔壁的李婶、赵叔,都是弄堂里的邻居。李振邦推着新做的小推车,安安坐在里面,戴着银镯子,穿着新衣服,小眼睛东看西看,好奇得不行。
“俺来抱安安,你去做饭。”张阿婆接过安安,在孩子的脸上亲了一下,“这孩子真俊,跟振邦小时候一样。”
林淑娴去厨房做饭,邻居们也没闲着,李婶帮忙烧火,赵叔帮忙摆桌子,王师傅的媳妇帮忙择菜。厨房里热闹极了,煤球炉的火很旺,锅里的玉米粥咕嘟咕嘟响,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午饭很丰盛,有红烧肉、炒青菜、鸡蛋羹,还有红糖馒头。大家围坐在桌子旁,说说笑笑的。张阿婆给安安喂了点米汤,小家伙吃得很香,嘴角沾了不少。张强拄着拐杖,给大家倒酒——是他用残疾补助买的,很便宜的米酒,但大家喝得很开心。
“俺们能有今天的日子,多亏了振邦,”张阿婆举起酒杯,“要是没有你们公安同志,俺们哪能这么安稳地过日子。”
大家都跟着点头,李振邦赶紧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只要大家能过得好,我们再辛苦也值得。”
饭后,大家在弄堂里晒太阳,李振邦推着小推车,带着安安转。邻居们都围过来看,夸安安长得好,夸小推车做得结实。安安坐在车里,小手抓着车栏杆,看着周围的人,笑得很开心。
夕阳西下时,邻居们才陆续回家。李振邦把安安抱下来,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林淑娴收拾着碗筷,张阿婆帮着擦桌子。“今天真热闹,”林淑娴笑着说,“安安肯定也很高兴。”
李振邦点点头,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染红的天空。他想起刚重生时的迷茫,想起办案时的辛苦,想起安安出生时的紧张,现在看着身边的妻子和孩子,看着和睦的邻里,心里充满了满足。
“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李振邦握住林淑娴的手,“我们会看着安安长大,看着弄堂里的日子越来越红火。”
林淑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嗯了一声。安安在怀里动了动,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应他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