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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里尔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冰冷、孤寂的北京地铁站。无尽的甬道延伸向黑暗,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冰冷的水泥柱壁,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孤独的气息。

此刻,要移动哪怕一根爪子,却发现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无法做到。他的身躯,那曾撕碎神明、撼动世界的伟力,此刻仿佛彻底背叛了他,不再响应任何意志的召唤。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囚禁感,比记忆中任何一次束缚都要冰冷和绝望。

他那核桃大的脑子疯狂运转,却只搅起一片迷茫的漩涡。发生了什么?这里……是哪里?为何动不了?姐姐呢?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路明非”呢?疑问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的飞虫,纷乱而无解。

若从极遥远的视角望去,所见景象却与芬里尔自身的感知截然不同:

那并非阴冷的地下建筑,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原野,天高地远,风声寂寥。原野中央,矗立着一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树木,其枝干刺破云层,根系深扎入大地脉络,仿佛自亘古便已存在,与世界同呼吸。

这棵通天彻地、散发着苍茫古老气息的巨树——其本身,便是龙王芬里尔。

他的鳞片化作了粗糙的树皮,利爪延伸为深入地底的根须,昂扬的龙首变成了沉默向天的枝桠。他不再是被外物捆绑的囚徒,而是自身的存在形态被彻底重塑,化为了一座寂静的、无法动弹的活体丰碑。永恒的囚笼,即是他自身。

一种冰冷而粘稠的情绪,如同沥青般缓缓注入芬里厄的意识深处,将他彻底淹没。那是无用感。

这感觉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如同这具树木躯壳的年轮般层层积累,最终成为了一种无法撼动的认知。他,芬里厄,大地与山之王,尊贵的初代种……在此刻这永恒的禁锢中,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什么都做不好。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保护不了自己的姐姐,甚至…连此刻动一动,发出一声愤怒或哀伤的龙吟都做不到。姐姐…耶梦加得…她此刻是否也正面临着同样的绝望?或是更糟的境地?

一想到耶梦加得可能正身处险境,而他却被困在这无知无觉的树木躯壳里,一股比绝望更深的痛苦便在他凝固的“心脏”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那份无力感,化作了最残酷的刑罚。他连挣扎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只能作为一个沉默的、无用的旁观者,被永恒的困在原地,什么也改变不了。

时间无声地奔流,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载,甚至更为久远的万年... 对他而言,这漫长的刻度已失去意义。他不再计数,也不再在意。

沧海化作桑田,星辰改变了轨迹,文明的灯火在他脚下明灭交替。然而,芬里厄所化的那株巨树,依旧如同一个被钉死在时间原点的囚徒,永恒地困守在这片孤独的原野。

他的根系穿透岩层,深入大地之心;枝干刺破云霭,触碰苍穹之巅。他庞大的身躯成为了地貌的一部分,却丝毫无法移动。在这极致的静止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不灭的火焰,反复灼烧着他几乎凝固的意识:

“姐姐……我要见到姐姐!”

这执念是支撑,也是酷刑。

愤怒—— 对那施加此等禁锢的存在,更对自身这无能为力的形态。他渴望用龙息焚尽这囚笼,用利爪撕裂这虚空。

紧张—— 每一刻都在恐惧,害怕姐姐耶梦加得正在某处承受苦难,而自己却缺席了。

恐惧—— 害怕这永恒的无望等待,害怕直到世界尽头也无法重逢。

绝望—— 最深沉的黑暗,来自于无论他如何咆哮、挣扎(尽管他连一丝颤抖都做不到),都无法改变现状的彻底的无能为力。

这些汹涌的情绪如同狂暴的海啸,在他“核桃大的脑子”里反复冲撞、撕扯,将他彻底包裹、吞噬。他因思念而存在,却也因这求而不得的思念而承受着无尽的煎熬。长寿对他而言,并非恩赐,而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孤独的刑罚。

梦栎树活,征着生机与无用之用。

...

直到有一日。

渺小的人类在他那如同山峦般隆起的根系之间,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祠堂。他们焚香祝祷,叩首祈福,香烟缭绕,渐渐将他的躯干熏染上一层淡淡的香火气。

此刻的芬里厄,内心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烦躁。这些卑微的蝼蚁,竟敢在他——尊贵的龙王——的脚下进行这可笑的仪式!他们每一句祈祷,每一次跪拜,在他听来都是刺耳的噪音,是对他困境的无情嘲讽。他恨不得立刻抬起那已化为巨根的脚掌,将这群渺小的生灵连同他们的祠堂一同碾为齑粉,以此来宣泄那积压了万古的愤懑与绝望!

然而,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祠堂的香火未曾断绝,祭祀的人群换了一代又一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那最初炽烈如熔岩的愤怒,在绝对静止的时光冲刷下,逐渐冷却、凝固。

愤怒之后,是深深的无奈。他意识到,即便是如此微小的愿望(移动一下),他也无法实现。这种认知比愤怒更令人窒息。

最终,在无尽的沉寂与无奈之中,他那属于巨龙的好奇心,竟被奇异地重新点燃。他开始真正地“观察”起脚下这些如同蝼蚁般渺小、生命短暂却执着不息的存在。

他“看”着他们出生、成长、衰老、死亡,看他们在他的树荫下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平安健康,将他的沉默视为一种慈悲的默认,将他的庞大视为一种神圣的庇护。

日升月落,岁月在芬里厄近乎凝固的感知中无声流淌。他,这棵被世人敬畏祭祀的“神木”,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以一种他曾经极度憎恶的、绝对静止的姿态,“观察”着脚下周而复始的人类生活。

他见过婴孩在祠堂前蹒跚学步,转眼间便成了被儿孙绕膝的老者;见过青年男女在树下祈愿盟誓,又在几年后各自散去,或携手归来,脸上刻上风霜;见过商贾虔诚供奉,祈求财源广进,也见过他们在市场倾轧中得意或破产。

这些短暂、忙碌、为琐碎悲喜所困的生命,在他近乎永恒的视野里,确如虫豸般渺小。他们的爱恨、挣扎、野心与失落,在时间的洪流中激不起半点涟漪。芬里厄曾鄙夷这种无力,但漫长的时光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麻木与习惯。他甚至开始能模糊地“听”懂一些他们的祈祷,从香火的旺衰中感知他们生活的丰足与艰难。

然而,这一切的“常态”,都被一场毫无预兆的酷寒彻底撕裂。

起初只是寒风比往年更为刺骨,天空阴沉得异常持久。随后,第一片雪花落下,紧接着,便是仿佛要吞没整个世界般的无尽暴雪。天空失去了颜色,大地被深埋于厚重的白色之下,刺骨的严寒冻结了一切生机。

这场天灾的规模远超人类的记忆与想象。村民们储备的过冬粮草和柴火,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严冬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温度骤降,河冰坚厚得无法凿开,山林被深雪封锁,外出寻找补给成了致命的冒险。

祠堂前的香火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日益浓郁的绝望与恐惧。

芬里厄能“感受”到,那些曾在他脚下欢声笑语的微小生命,正一个接一个地熄灭。房屋被雪压塌的闷响,夜间传来的、因冻饿而起的微弱哭泣与呻吟,以及那种弥漫在冰冷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死寂,都无比清晰地传递给他。

他曾无比渴望能动弹,能毁灭,能宣泄他的怒火。但此刻,一种远比愤怒更复杂、更沉郁的情绪,在他古老的核心中蔓延。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些渺小生命的脆弱,以及他们在绝对力量(无论是自然的还是命运的)面前的无助。

这种无助,与他被禁锢于此、无法去拯救姐姐耶梦加得时的绝望感,何其相似。

他依旧动弹不得,依旧是那棵“无用”的巨树。但这一次,他那颗属于巨龙的心脏,却为这些他曾视若蝼蚁、祈求他庇护却得不到回应的生灵,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的悲悯。

龙…归根结底,是一种固执到骨子里的生物。这份固执,早已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纵使身躯腐朽、意识被困万年,也绝不会真正泯灭。

沉寂了无数岁月的巨树内部,那股属于龙王芬里厄的、近乎被磨平的意志,于此刻再度苏醒。他不再仅仅是那棵“无用”的长寿栎树,他是龙王!他感知着脚下渺小生灵正在无声地消亡,一种远比愤怒更灼热、比无奈更坚决的情绪,在他古老的龙魂中重新燃烧起来。

他开始再度尝试移动!

并非为了挣脱这永恒的囚笼去见姐姐,这一次,是为了脚下这些如同蝼蚁、却与他共享着同一片土地的生灵!

他凝聚起被时光几乎稀释殆尽的意志,试图晃动一根最细小的枝条,试图让这片与他化为一体的大地产生一丝震颤!

而,在这股纯粹到不容置疑的意念驱动下——或许是信念真的产生了奇迹,或许是这具树木躯壳历经万载的风化终于到了某个临界点——

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如同冰川崩裂般的巨响,猛然从巨树的主干上爆发出来!

只见那厚实如青铜城墙、曾让人类工具彻底无可奈何的古老树皮,赫然崩裂开一道巨大无比的、深邃的裂痕!裂痕之中,露出了内部沉积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质地紧密而干燥的木材。其中仿佛还隐隐流淌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属于龙的金色辉光。

那些在严寒与绝望中蜷缩在祠堂残垣旁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骇得抬起头。他们无措地、呆滞地仰望着这株他们世代祭祀的“神木”,望着那道仿佛由神明亲手劈开的巨大裂口,以及其中显露出的、散发着奇异光泽的“神赐之材”。

这是…神迹!

此前,并非无人尝试过从他身上获取木材取暖。但那坚逾钢铁的树皮,让所有斧凿锯挫都徒劳无功,反而更加深了“神木不可侵犯”的敬畏。而此刻,这主动的、惊人的绽裂,无疑是一种清晰无比的恩许与馈赠!

生的希望,如同第一缕刺破严寒隆冬的阳光,骤然照亮了所有幸存者几近冻结的眼眸。

芬里厄沉默地凝视着这一切。那些渺小如尘蚁的人类,正虔诚而又急切地取走他开裂躯干中露出的、沉淀了万载岁月的木材。

他们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感激,那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理解过的生动表情。他感受着自身力量的缓慢流逝,生命的根基正被一寸寸搬离,但他无声地笑了。

这笑容里没有往日的暴戾与愤怒,只有一片近乎澄澈的平静。

他想起自己那被姐姐耶梦加得,时常无奈地点着额头说“笨”的脑子,想起自己空有撼动山岳的力量,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为她的负累。

他被困于此地,无法去帮助她,甚至最终也未能完成吞噬、进化为海拉的重任。在他的自我认知里,他始终是那个不聪明、帮不上忙、只会拖累姐姐的废物。孤独的万年囚禁,更是将这种自厌情绪研磨得深入骨髓。

直到……那个名叫路明非的男人出现。他带着一种复杂而强大的气息,找到了他,并告诉他——“你的姐姐需要你。” 这句话,如同刺破永暗的第一缕光。或许路明非所言的需要,是基于某种更深远的计划或力量的需求,但对于芬里厄而言,这简单的话语却意味着最根本的救赎:他并非全然无用,他仍被需要着。

那是他漫长生命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身存在的些许价值,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失败的守护者或未完成的进化体。

而此刻,在这极北的严寒中,他开裂的身躯成为了这些短暂生灵延续的希望。他感受到温暖的火光在远处亮起,那是用他的“血肉”点燃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满足感缓缓充盈了他那颗单纯的心。

是的,他大概就要死了吧。作为龙王的力量正在消散,意识的边界也开始模糊。但这一次,他的死亡并非毫无意义。他的身躯化作了传递生命的薪火,庇护了那些曾被他视为虫豸、如今却让他心生怜悯的生灵。

在意识沉入最终黑暗的前一刻,芬里厄想到:原来,这样笨拙而漫长的一生,结局似乎……也并不那么坏。他仿佛又看到了姐姐的笑容,这一次,他或许能坦然面对她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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