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像在平静湖面投下的一枚石子,带着探究的涟漪。
他再次看向那辆马车,声音不大,却偏偏能穿过人潮的嘈杂,清晰地送入每一个想听的人耳中。
“那马车中的是哪家妹妹?瞧着面生。”
来了。
黛玉心中警铃大作。
宝玉正沉浸在被王爷青睐的巨大喜悦里,闻言立刻挺起胸膛,几乎是炫耀般地指向黛玉的马车。
“回王爷,这是我姑母家的林妹妹!”
那语气,活像是在展示自己最珍爱的稀世奇珍。
水溶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
他没再看一脸谄媚的贾政,也没理会尚在兴奋中的宝玉,竟是迈开步子,径直朝黛玉的马车走来。
他的步伐不快,每一步却都像是踏在黛玉的心跳鼓点上。
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靠近,将这方寸之地彻底笼罩。
车厢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沉重而稀薄。
探春和惜春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水溶在马车前站定。
他没有逾矩地去掀车帘,只是隔着那层薄薄的帘布,声音里染上了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兴味。
“林姑娘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
可从他口中问出,就成了一道悬在头顶的,致命的考题。
车厢内,死寂无声。
黛玉很清楚,她不能答错。
答《女则》、《列女传》,是自甘平庸,正中那些希望她安分守己之人的下怀,水溶会立刻失去兴趣,但自己也被钉死在“闺阁弱女”的标签上。
答诗词歌赋,又显得小家子气,与她方才那冷眼旁观的神情全然不符,更显欲盖弥彰。
她在赌。
赌这个男人的好奇心,也赌他身为上位者,那深入骨髓的征服欲。
黛玉缓缓起身,对着车帘的方向,端正地屈膝一礼。
动作标准,仪态无可挑剔。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却如冷玉相击,字字清晰。
“回王爷,近日在读《战国策》。”
话音落下的瞬间。
车外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凝固了。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跟着一起冻结。
《战国策》!
讲的是纵横捭阖,是权谋之术!
写的是苏秦张仪的口舌为刃,是白起坑杀降卒的铁血,是君王间的尔虞我诈,血流漂杵!
这绝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病弱少女,该读的书!
宝玉的脸一下就白了,他完全无法理解,他那个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怎么会说出这种骇人之语。
水溶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危险地眯起,隔着车帘,视线仿佛化作实质,要将人心刺穿。
良久。
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再无半分温润,只剩下冰冷的审度。
“林姑娘真是……”
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
“与众不同。”
这不再是赞美。
是警告。
黛玉不再多言,垂下眼帘,重新坐回原位,将自己彻底隐入车厢的阴影里。
这次交锋,快得像一呼一吸。
却让两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对方,绝非善类。
水溶深深地看了那马车一眼,转身,登轿离去。
送殡的队伍,重新缓缓前行。
车厢里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方才。
探春看着黛玉,眼神里写满了复杂与不解,想问又不敢问。
黛玉摊开自己攥得发白的掌心。
一片冰冷的湿濡。
京城这趟浑水,比她两世为人加起来想的,还要深不见底。
这里不光有贾府这群随时准备吸她血的家贼。
更有一个她完全看不透的,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顶级玩家。
她原以为,自己手握剧本,便可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现在看来,这个世界,出现了她前世记忆中最大的变数。
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混进了一群自以为是的豺狗里。
而现在,一头真正的猛虎,盯上了这只狼。
这局棋,越来越难下了。
也……
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