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来自扬州的信,被紫鹃用帕子托着,送到黛玉面前。
信封是素净的。
信中内容极简,通篇是寻常问候。
“小姐安。近日偶感风寒,方知体健之要。府中诸事,万望小姐以身为重,切勿劳心。”
可黛玉的视线,却被最后那行字死死钉住。
“闲时,抚‘广陵’以静心,方为上策。”
广陵。
广陵散。
父亲书房里那张古琴的名字。
父亲留给她的,打开林家真正宝库的钥匙。
这不是问候。
是催促。
也是无声的提醒。
账册安然无恙,钥匙你该去取了。
黛玉将信纸移到烛火之上,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在火光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撮无声的灰。
她的心,也随着这火光的熄灭,沉淀到一种绝对的冷静之中。
她需要一个完美的伪装,一个能让她在这座食人府邸里,自由行动的身份。
“金玉良缘!”
紫鹃带着一身的怒气从外面走进来,脸颊涨得通红。
“姑娘,您是没听见外面那些婆子怎么胡吣!”
她一边替黛玉收拾妆台,一边压着火气学舌。
“都说宝姑娘那金锁,合该配宝二爷的玉,是什么癞头和尚给批的,天定的好姻缘!”
“我看就是王夫人想亲上加亲,好把宝二爷和家产都攥得死死的!”
紫鹃手上的梳子,几乎要将檀木桌面划出印子。
“姑娘,您可不能不当回事!宝二爷的心,谁不知道向着您?可也架不住那位宝姑娘天天在眼前晃啊!”
黛玉正对着菱花镜,慢条斯理地摘下一只珍珠耳坠。
镜中的少女面容清减,一双眸子黑得不见底。
她这辈子一直都在躲着他们,又何来想着她这一说!
金玉良缘。
前世,这四个字是扎进她心口的毒刺,日夜流血。
今生,这却是她递给王夫人母女的,一柄最好用的刀。
“紫鹃。”
黛玉开口,声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要我再教你第二遍?”
紫鹃的抱怨,瞬间堵在了喉咙里。
她对上镜中那双沉静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连忙垂下头。
“奴婢知错了。”
“宝姐姐是客,更是我的好姐姐。往后,不许你再说这些混账话,更不许在外面露出一星半点的不快。”
黛玉转过身,捏起一枚白玉簪,在纤细的指尖轻轻转动。
“记住了,咱们院里的人,往后见了宝姑娘,要比见了亲姐姐还亲。”
“谁敢给她脸色看,别怪我容不下她。”
紫鹃彻底呆住了。
她完全不明白,自家姑娘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为什么要把宝二爷往别人怀里推!
黛玉没有解释。
有些棋,必须下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她要的,是王夫人的绝对信任,是整个贾府都认定她对宝玉“绝无他意”。
如此,她才能从这滩烂泥里,干净利落地抽身。
几天后的家宴,成了她这步棋的试金石。
荣庆堂内,暖意融融。
贾母高坐主位,王夫人、邢夫人分坐两旁。
薛宝钗今日穿了件玫瑰紫的掐金线袄子,坐在王夫人身边,面若银盘,端庄雍容。
席间,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贾母便笑呵呵地看向宝钗。
“宝丫头,我听说你有个金锁,是娘胎里带来的?怎么不戴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
来了。
黛玉捏着酒杯的手,纹丝不动。
王夫人立刻接过了话头,脸上笑意满溢。
“老太太,您是不知道。我们家宝丫头这锁,可不是凡物,是一个癞头和尚给的,上面还有字呢!说是要等日后有玉的来配,才算一桩好姻缘。”
她说着,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旁边正埋头吃果子的宝玉。
“金玉良缘”四个字,就这么热气腾腾地,被端上了台面。
满屋的喧闹,出现了瞬间的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齐刷刷地缠向了黛玉。
宝玉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望向黛玉,嘴唇翕动,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他怕他的林妹妹误会。
怕她生气。
怕她掉眼泪。
王夫人的嘴角,已经扬起了志在必得的弧度。
她就等着林黛玉发作。
只要她露出半点尖酸,半点刻薄,就能坐实她“小性儿、容不下人”的名声。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寂静中。
黛玉,笑了。
她放下酒杯,竟主动站起身,走到了屋子中央。
她先是对着贾母,盈盈一拜,仪态万方。
然后,她开口了。
那声音,还带着病后的微弱,却清亮得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外祖母,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
她脸上是全然的惊喜,没有半分虚假与勉强。
“宝姐姐这样的人品样貌,又兼着这样的福气,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宝哥哥,还有谁能相配?”
她转过头,望向宝钗,目光真诚得能滴出水来。
“若真能成就这门亲事,那才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
“到时,我定要为姐姐和宝哥哥,亲手绣一对最好的并蒂莲荷包!”
话音落下。
满室死寂。
“哐当——”
宝玉手里的酒杯,脱手而出,在金砖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黛玉,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完全想不通!
为什么林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该是吃醋吗?不该是生气吗?不该是转身跑出去,等着自己去哄吗?
这句“天大的喜事”,比任何一句冷言冷语,都更让他心痛欲裂。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在经历了一瞬间的僵硬后,彻底舒展开来。
她看着黛玉,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真切的满意。
这个外甥女,病了一场,倒是脱胎换骨,变得“识大体”了。
只要她安分,不碍儿子的眼,府里多养一个闲人,她不介意。
贾母也是满脸欣慰,拉过黛玉的手,心疼地拍了拍。
“好孩子,难为你这般心胸,真是个好孩子。”
一场风波,被黛玉亲手化解,变成了一场皆大欢喜的喜剧。
只有宝玉,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丑,站在一地碎瓷里,脸色煞白。
宴席散后,黛玉婉拒了贾母的挽留,径直回了潇湘馆。
一进屋,她就推开窗户,任由晚冬的寒风灌进来,吹散脸上的热意和僵硬的笑。
骗过所有人,原来是这样简单。
王夫人得到了她想要的“懂事外甥女”。
贾母得到了她想要的“阖家和睦”。
宝钗得到了她想要的“名正言顺”。
而她林黛玉,也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
自由。
“姑娘,”紫鹃端着热茶进来,看着黛玉的背影,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困惑,“您今天,奴婢真是看不懂了。”
黛玉接过茶杯,暖意从指尖传来。
她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唇角,终于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嘲弄的弧度。
“看不懂,就对了。”
“从今天起,这荣国府里,不会再有人把我当成眼中钉。”
她吹了吹茶沫,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对夜色私语。
“金玉良缘的盾牌,我已经立起来了。”
“接下来,就该去取回我林家的剑。”
她转身,目光落在妆台的暗格上。
那张名为《广陵散》的琴谱,作为父亲的遗物,早就被贾琏“代为保管”,运到了京城。
此刻,它就和林家无数的田契、地契、金银古玩一起,锁在荣国府的库房里。
黛玉的眼中,闪过一抹锐色。
想拿到钥匙,必先打开库房。
而库房的钥匙,在谁手里?
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