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正堂。
西洋使团一行五人,在数十名“潇湘卫”沉默的注视下,踏入了这座象征大周威严的府邸。
他们个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穿着剪裁合体的厚重呢绒礼服,在广州湿热的空气里,像一群误入热带雨林的雪枭,滑稽又突兀。
为首的,正是舰队副指挥官,年轻气盛的贵族克鲁格。
他挺着胸膛,下巴抬得能戳穿屋顶,眼神里的轻蔑几乎凝为实质,扫过周围那些佩刀的潇湘卫时,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
在他看来,这些佩刀的女人不过是东方总督的玩物,一种怪异的装饰品。
所谓的护送,更像是一场可笑的杂耍。
然而,当他们走进正堂,看清主位上的人时,克鲁格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左侧主位,一个男人身披玄铁重甲,静静安坐。
那铠甲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划痕,暗红色的血渍早已沁入甲片缝隙,仿佛是这身战甲与生俱来的肤色。
他没有动作,甚至没有抬头。
但一股只有在死人堆里才能淬炼出的铁锈味和血腥气,无声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北静王,水溶。
而在他身旁,与他并肩而坐的,竟是一个身着素雅长裙的女子。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眉眼清淡如远山之黛,气质冷冽如寒潭之水。
她正端着一盏青瓷茶碗,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
一个杀神,一个仙子。
这诡异到极点的画面,让克鲁格短暂地失神。
他本能地将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水溶身上,至于那个女人,他眼皮都懒得再抬一下。
一个用来装点门面的花瓶罢了。
克鲁格清了清嗓子,示意身后的翻译官上前。
可他自己却等不及翻译,直接用他们本国那高傲的语言,发表了一通抑扬顿挫的演说。
“根据神圣的卡斯蒂利亚王国与贵国太子殿下签订的盟约,我们,代表伟大的国王陛下,前来接收广州、泉州、宁波三处港口!”
“请贵方立刻交出城防,履行条约!”
“这是最后的通牒!任何拖延和反抗,都将被视为对卡斯蒂利亚王国的公然挑衅!我无敌的舰队,将……”
他激昂的演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那声音清脆悦耳,又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用一种比他更加纯正、甚至带着几分里斯本宫廷口音的卡斯蒂利亚语,轻飘飘地传来。
“先生。”
克鲁格的慷慨陈词戛然而止。
他脖颈僵硬地转动,视线死死钉在声音的来源处。
说话的,正是那个被他当成花瓶的东方女子。
林黛玉。
她甚至没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自己那盏茶上,仿佛在谈论天气。
“你是在跟一个已经下了地狱的死人,讨论一张早就该烧给他的废纸吗?”
“还是说,贵国的国王陛下,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喜欢跟鬼魂做生意?”
这两个问句,像两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克鲁格脸上!
他身后的四名使团成员,包括那位准备大展拳脚的翻译官,集体变成了石雕。
翻译官的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情况?
这个看起来一捏就碎的东方少女,不但会说他们的语言,而且这口音……比王宫里的老公爵还要地道!
这还怎么翻译?自己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黛玉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优雅地呷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回桌面。
“嗒。”
一声清脆的磕碰声,敲在每个使团成员的心上,让他们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她终于抬起眼。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像两片最锋利的琉璃,直直刺入克鲁格惊骇的瞳孔深处。
“说起来,阿方索将军阁下最近的日子,想必过得十分烦恼吧?”
她的语气,像是朋友间在闲聊八卦。
“他在里斯本的秘密情人,那个叫伊莎贝拉的舞女,上个月又为他生下了一个漂亮的私生子。”
“这可真是一件喜事。”
黛玉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说出的话却让克鲁格如坠冰窟。
“只可惜啊,养情妇和私生子的开销,着实不小。将军的薪水,恐怕不太够用吧?”
克鲁格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死灰!
一滴冷汗从他金色的鬓角滑落,像一条冰冷的虫子,蜿蜒爬下。
这!这怎么可能!
指挥官阿方索将军的私事,是整个舰队最高层的绝密!除了几个心腹,根本无人知晓!
这个东方女人,她是怎么知道的?!
舰队里有内鬼?
还是说她真的会那种传说中的东方巫术?!
一种源于未知的恐惧,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
黛玉欣赏着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微笑着,抛出了第二个,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更何况,我听说,贵舰队的储备不太乐观。”
“淡水,还有新鲜的蔬果,最多还能支撑五天,对吗?”
她伸出五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克鲁格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前,轻轻晃了晃。
“一旦我们封锁航道和所有补给点,断了你们的后路。不知道将军阁下,是准备让一万多名勇士喝着又咸又苦的海水,还是啃着长满铁锈的船板,来熬过接下来的日子呢?”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
“南边的海域最近不太平,海盗猖獗得很。他们最喜欢打劫那些落单的补给船了。”
黛玉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刀割开克鲁格的伪装,剖出他最脆弱的内脏。
如果说,将军的私密被揭穿,让他感到恐惧。
那么,舰队后勤的窘境被点破,则让他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致命的威胁!
这已经不是谈判。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
他们的所有底牌,所有弱点,在这个女人面前,被扒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
自始至终,坐在黛玉身旁的水溶,都一言未发。
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丝绸,慢条斯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把刚刚饮过血的佩剑。
“嗡……”
剑身发出低沉的轻鸣,锋刃上流转的寒光,偶尔会扫过克鲁格等人惨无人色的脸。
无声的威胁,远比任何咆哮都更加恐怖。
克鲁格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软,牙齿在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彻底明白了。
什么空城计?
这根本不是计谋!
这是绝对的自信!
人家早就把你的底裤颜色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就等着你这个傻子一头撞进来!
黛玉终于放下了茶杯,为这场一边倒的“谈判”,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决定别人生死的冷酷。
“好了,克鲁格先生。”
“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是你们,该如何体面地离开。”
“还是……”
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浸满了寒霜。
“如何凄惨地,永远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