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驱散了夜色，透过桑皮纸糊的窗户，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斑。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浮动，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搏杀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然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顾停云依旧苍白的脸色、叶星澜猎装上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渍，以及床上那个呼吸微弱的少年，无不昭示着现实的残酷。
顾停云盘膝坐在原地，并未起身。《太初归墟诀》在他体内如同一条受损的溪流，缓慢而坚韧地重新汇聚。内视之下，丹田依旧空乏，几条主要经脉像是被烈火灼烧过般隐隐作痛，那是强行催动超越自身境界力量的代价。他心中并无后悔，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后怕与愈发强烈的紧迫感。通脉境初期……面对影楼真正的精锐，还是太勉强了。若非《太初归墟诀》神妙，化解了部分阴毒掌力，又以引力场屡出奇招，昨夜恐怕真的回不来了。他必须更快地提升实力，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为了肩负起引领这个小团队的责任。目光扫过正在闭目养神的叶星澜和忙碌的萧逐风，那肩上的重量又增加了些许。
萧逐风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凳上，看似随意地把玩着手中的千机扇，但眼神却时不时掠过司徒晚的脸庞，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离魂散’加上疑似拜月教的邪法痕迹，影楼这次玩得太大，已经超出了寻常江湖仇杀的范畴。司徒晚的出现，更是将江南世家、漕帮乃至可能的朝堂势力都牵扯了进来。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萧家虽不惧事，但卷入这种漩涡，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看了一眼正在努力恢复的顾停云，心中暗叹：这江北来的小子，真是个麻烦吸引器，可偏偏……自己好像也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这种身不由己又隐隐带着一丝兴奋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又有些期待。
叶星澜靠墙坐着，姿态看似放松，但肌肉依旧保持着猎豹般的微微绷紧。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西蜀叶家独有的内息法门正在高效地恢复着他的体力。他的思绪很简单，也很直接：敌人很强，陷阱很多，下次需要更小心，箭要准备得更充足。司徒晚的获救，在他看来是一次成功的狩猎——付出了代价，但带回了猎物。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听觉上，捕捉着屋外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远处渔民的吆喝声，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异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保护当前的安全环境，是他的首要职责。
时间在沉寂中一点点流逝。
突然，床上的司徒晚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萧逐风立刻站起身，千机扇“唰”地合拢。顾停云也立刻从调息中惊醒，收敛气息，目光投了过去。叶星澜同样睁开了眼睛，手无声地按在了身旁的猎刀刀柄上。
司徒晚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与沉重的眼皮做斗争。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不……别过来……阿爹……”
萧逐风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司徒公子，你安全了。这里没有坏人。”
似乎是这温和的声音起到了作用，司徒晚挣扎的幅度小了一些，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终于艰难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因为极度恐惧和虚弱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初时，瞳孔无法聚焦，只是茫然地瞪着茅草铺就的屋顶。渐渐地，他的视线扫过周围陌生的环境，看到了靠近的萧逐风，看到了不远处盘坐的顾停云和靠墙的叶星澜。
“啊！”当他看清顾停云和叶星澜身上未来得及完全清理的战斗痕迹时，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后退，却因为虚弱而只是徒劳地颤抖了一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恐惧，如同受惊的鹿。
“别怕。”顾停云开口，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尽量放缓了语气，“我们不是影楼的人。是我们把你从义庄救出来的。”
“义……义庄……”司徒晚重复着这两个字，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仿佛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他猛地看向顾停云，又看看萧逐风，声音带着哭腔，“你……你们是谁？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江北顾家，顾停云。”顾停云报上姓名，同时指了指萧逐风，“这位是江南萧家的萧逐风，是他为你解的毒。”又指向叶星澜，“那位是西蜀叶家的叶星澜。我们与你兄长司徒信，也算相识。”
“大哥……”听到司徒信的名字，司徒晚眼中的恐惧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溺水之人抓到浮木般的急切，“我大哥他……”
“司徒兄正在四处寻你。”萧逐风接过话头，他拿起旁边的水碗，递到司徒晚唇边，“你先喝点水，慢慢说。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被掳走的？关在哪里？见过哪些人？这很重要，关系到能否抓住那些害你的人，也关系到……还有其他像你一样被掳走的人的下落。”
他的话语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既安抚了司徒晚的情绪，又点明了问题的关键。
司徒晚就着萧逐风的手，小口地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水液划过喉咙，似乎让他清醒了一些。他靠在床头，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眼神中恐惧与仇恨交织，最终，求生的欲望和获救的庆幸压倒了恐惧，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我……我是半月前，在金陵城外栖霞山别院回来的路上被掳的。”他的声音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车驾遇到了塌方，路被堵住了……然后，然后就冲出来很多穿着灰色衣服的人，他们……他们武功很高，护卫们很快就……我就被打晕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回忆那段黑暗的经历：“等我醒来，就在一个很黑、很潮湿的地方，像地牢……还有很多和我一样被关着的人，有男有女……每天都有人被带走，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身体微微发抖。
“他们给我们吃很少的东西，喝的水里有怪味……后来，我就越来越没力气，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再后来，好像被换了个地方，就是……就是那个义庄……我听到有人说什么‘祭品’、‘时辰到了’……还听到野兽的叫声，很可怕……”他猛地抓住萧逐风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们……他们要把我们喂给那头怪物！”
说到这里，他已是泪流满面，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顾停云和萧逐风交换了一个眼神。地牢、多人被掳、筛选“祭品”、义庄最后的仪式……线索串起来了。
“你还记得关押你的地牢，大概在什么位置吗？或者有什么特征？”顾停云沉声问道。
司徒晚努力回想，眉头紧皱：“我……我不知道具体在哪里。被打晕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在地牢的时候，偶尔能隐约听到很大的水声，还有……船鸣笛的声音？对，有点像船笛声，很沉闷，隔一段时间就会响一次。”
水声？船笛？
顾停云和萧逐风心中同时一动。金陵附近水网密布，但既有大型船只通行，又能掩盖地牢存在的……范围可以缩小很多。
“那些灰衣人，或者抓你的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比如说话的口音，用的兵器，或者身上有什么标记？”萧逐风引导着问道。
司徒晚摇了摇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们……他们很少说话，就算说，也听不出哪里口音……不过，有一次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听到两个看守的灰衣人闲聊，提到……提到什么‘上面’催得紧， ‘货’要尽快送到‘总坛’……还说什么‘紫袍大人’很不满意……”
总坛！紫袍大人！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在顾停云和萧逐风心中炸响！
影楼果然有总坛！而且，除了执事，上面还有地位更高的“紫袍大人”！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还有吗？关于‘总坛’或者‘紫袍大人’，还听到了什么？”顾停云迫近一步，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急切。
司徒晚被他突然凌厉的气势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努力回想，最终还是茫然地摇头：“没……没有了……我就听到这么多……”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司徒晚低低的啜泣声和油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
信息已经足够惊人。影楼的架构远比想象中庞大，其“总坛”不知隐藏在何处，而一位“紫袍大人”的存在，更是给这个组织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迷雾。
顾停云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看着外面已然大亮的天光。他的背影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沉重。救出司徒晚，只是揭开了巨大阴谋的一角。接下来该怎么办？将司徒晚送回司徒家？利用他提供的线索继续追查？还是……等待影楼可能到来的报复？
萧逐风轻轻拍了拍司徒晚的肩膀，安抚道：“你已经安全了，先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他示意叶星澜帮忙照看一下，然后走到顾停云身边。
“消息必须尽快传给司徒信，司徒家是一大助力。”萧逐风低声道，“但我们也暴露了。这里不能待了。”
顾停云点了点头，目光锐利：“我知道。鲁小班那边有消息吗？”
“天刚亮时，他派人来递过话，说村里来了几个生面孔，像是走江湖的，在打听前几天有没有陌生人来渔村落脚。”萧逐风的声音压得更低，“虽然被他们暂时搪塞过去了，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顾停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好！我们马上准备转移。司徒晚身体虚弱，需要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静养。同时，要想办法联系上司徒信，既要确保司徒晚的安全送回，也要将他提供的线索共享，借助司徒家的力量调查‘水边地牢’和‘总坛’的线索。”
他的思路清晰起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触及到影楼更核心的机密而变得更加险恶。但有了明确的方向，总比在迷雾中摸索要好。
“我去收拾东西，顺便让鲁小班准备船只，我们走水路，目标……暂时定在六十里外的‘三河镇’，那里鱼龙混杂，便于隐藏，也有我们萧家的一个暗桩。”萧逐风快速说道。
“我和星澜负责警戒和护送。”顾停云看向叶星澜，叶星澜无声地点了点头，已然将追月弓背好，猎刀入鞘，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短暂的休整结束，新的奔波与危险，已然迫在眉睫。但这一次，他们手中，多了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也多了一份必须前行的责任。
迟来的黎明，照亮的不止是江南水乡，还有一条更加充满荆棘与未知的前路。
第26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