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蔫拎着空篮子走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秀芬正蹲在门口刷锅,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眼。
“卖完了。”吴老蔫把篮子放在石桌上,声音低,但没躲闪。
秀芬放下刷子,走过去翻了翻篮底,几粒碎渣沾在布缝里。她伸手抠下来一点,放在手心看了看,又轻轻吹掉。
“有人问下回什么时候有。”吴老蔫补了一句。
秀芬点头,“那你就说,后天还有。”
她转身进屋,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开第一页,用铅笔写上:“麻花试销成功。成本可控,需求存在。可复制。”
写完合上本子,她站在门槛上喊了一声:“小强!妞妞!过来一下!”
两个孩子正蹲在墙根玩弹珠,听见叫忙跑过来。
“给你们讲个事。”她说,“昨天这篮子里装的是什么?”
“麻花!”小强抢着答。
“对。那你们知道麻花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两个孩子摇头。
秀芬搬了张小板凳坐下,让他们也坐好。“面粉加水,揉成团,醒一会儿。再搓成长条,两股拧一起,下油锅炸。看着简单,可哪一步错了都不行。”
“要是面太硬呢?”她问。
“炸不动?”妞妞试探着说。
“对。太软呢?”
“会散。”小强说。
“所以啊,做东西要有数。”她伸出手,“就像你们背课文,一遍不行就两遍。做麻花也一样,炸糊了下次调火候。谁都不是一上来就会的。”
小强眼睛亮了,“我能学吗?”
“怎么不能?”秀芬说,“回家先试试和面。你妈要是不让,就说我说的——练好了,周末来我家帮着炸,赚的五分钱归你。”
“真的?”小强跳起来。
“当然是真的。”
旁边晾衣绳上搭着块旧报纸,被风吹得晃了一下。钱婶从屋里走出来收衣服,听见这话停了下手。
她没走远,站在自家门口叠衣服,听着这边说话。
秀芬看见她,也没停下。“其实不光是麻花。咱们每天吃的喝的,哪样不是动脑筋的事?白菜炖多久才烂?煤炉怎么烧才省?孩子发烧了该先做什么?这些都不是小事。”
钱婶叠完衣服,抱着往回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手里的报纸递给秀芬:“这是我前两天留的,上面有个营养搭配表,你看有没有用。”
秀芬接过一看,是张食品报,角落登了篇《粗粮细作三法》。
“正好。”她说,“我正想找点材料。”
钱婶站着没走,“你刚说‘要有数’,这个词用得好。做事讲方法,比光靠经验强。”
“您是老师,懂这个。”秀芬说,“我就怕我说不明白,大家听不进去。”
“你可以编几句顺口溜。”钱婶说,“比如‘面要三揉三醒,火要前大后小’。孩子记住了,回家还能教大人。”
秀芬笑了,“这主意好。”
钱婶点点头,转身回屋。走了几步又停住,“下周……你还讲吗?”
“讲。”秀芬说,“周三下午,就在这张石桌上。第一课教冬天存菜。”
钱婶应了一声,走了。
第二天一早,秀芬在院里支起小桌,摆上几样东西:一颗白菜、半截萝卜、一碗沙土、一块稻草。
她拿粉笔在石桌上画了个图,写着“存菜不烂法”。
赵大妈端着盆路过,看见问:“搞啥名堂?”
“教你存菜。”秀芬说,“今年白菜便宜,每家都买了百八十斤吧?可到开春能吃上几斤?”
“烂一半是常事。”赵大妈说。
“要是底下铺层沙,白菜根朝下码好,再盖稻草,屋里温度别太高,能吃到四月。”秀芬说着把沙土铺开,开始演示。
“这法子谁教你的?”赵大妈凑近看。
“郑老爷子提过一句,我试了几年才弄明白。”
“那你咋不早说?”
“以前没人问。”秀芬说,“现在说了,你们愿意听,我才敢讲。”
赵大妈哼了一声,“那你倒是多讲点。我家那口腌酸菜年年发霉,烦死了。”
“下回就讲腌菜。”秀芬说,“关键三点:盐要够,水要没过菜,坛子口要封严实。”
孙寡妇抱着小强的衣服站在边上听了半天,这时小声问:“能不能……写下来给我?”
“能。”秀芬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撕下一张纸,把要点写了递给她。
“不够明天再来拿。”
孙寡妇接过纸,手指摩挲了几下,低声说了句谢谢。
第三天下午,石桌周围坐了七八个人。大人小孩都有。
秀芬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根胡萝卜。“今天讲两个事。一是萝卜怎么放不变糠,二是孩子咳嗽了家里能做什么。”
她掰开一根萝卜,露出干裂的芯,“放久了就这样。要是埋进沙土里,或者用湿布包住根部,能保鲜一个月。”
“那要是咳得厉害呢?”周建国下班回来听见,也停下来问。
“轻的可以煮梨水,加点冰糖。没有梨就用白萝卜切片煮,也能顺气。”秀芬说,“要是发烧,先擦温水,别捂汗。高了就去医院,别拖。”
“你说的这些,厂里卫生所大夫都说不到这么细。”周建国说。
“都是平常经验。”秀芬说,“我不懂医,可当妈的都知道,孩子不舒服,家里得有人顶着。”
钱婶坐在不远处的小凳上,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在记什么。
散了场,秀芬收拾桌子,发现石面上被人用粉笔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周三再来听。”
她笑了笑,拿抹布擦掉,回头看见钱婶还在门口站着。
“您记了不少吧?”她问。
“记了。”钱婶说,“我把你说的理了理,编了几句口诀。比如‘冬储菜,三层法,底铺沙,中码菜,上盖草’。念着顺,也好记。”
“太好了。”秀芬说,“下次我来讲的时候念一遍?”
“行。”钱婶顿了顿,“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抄几份,发给大家。”
秀芬看着她,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每周三下午,石桌边总会围一圈人。
有时候秀芬讲,有时候别人也插话。赵大妈说了她祖上传下来的酱豆做法,孙寡妇讲了怎么用旧毛线织袜子,连郑老爷子有天傍晚路过,也站住说了句“窗户缝拿旧布条塞紧,比糊纸暖和”。
吴老蔫没来听课,但他每天早上都会把秀芬放在门口的篮子拿去市集,下午带回空的。
有一天他回来时,篮子里多了几张纸条。
秀芬打开看,是不同人的笔迹:
“麻花做法学会了,回家试了一锅,孩子吃得香。”
“按你说的存菜,家里那堆白菜到现在一个没烂。”
“孩子发烧用了擦身法,退了烧,没送医院。”
她一张张看完,叠整齐,塞进本子里。
晚上林建华回来,她正在灯下缝补围裙。
“今天又讲课了?”他问。
“讲了。”她说,“来了不少人。”
林建华喝了口水,“你这么折腾,不累?”
“不累。”她说,“他们听进去一句,家里就能少糟蹋一口粮,多省一把煤。值得。”
林建华没再说什么,低头看自己的鞋,发现破了个洞。
秀芬瞥见了,顺手把围裙放一边,从针线盒里抽出一根线。
“明天接着讲?”他问。
“讲。”她说,“这回讲怎么修旧衣物。补丁打好了,照样穿得体面。”
林建华嗯了一声。
秀芬低头穿针,针尖穿过布料,拉紧线头。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孩子背书的声音。
“面要三揉三醒,火要前大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