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高悬，红绸曳地，映着殿外漫天飞雪，却一丝暖意也透不进来。
偏殿之内，苏菱微独自端坐，指尖一遍遍摩挲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锦帕，那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
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不过是苏家送入宫中，用以牵制皇权的一枚闲棋。
嫡姐苏婉柔早已是贵妃心腹，在后宫风生水起，而她这个不起眼的庶妹，存在的最大价值，便是不争不抢，安分守己，成为嫡姐最坚实的踏脚石。
殿外廊下，几个小宫人压低了声音的议论，却如针般精准地刺入她耳中。
“听说了吗？咱们这位新才人是庶出，陛下生平最厌恶血统不纯的女子。”
“可不是，怕是今夜过后，就要被忘到脑后了。苏家这一步棋，真是看不懂。”
苏菱微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
她没有言语，只是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把那些轻蔑与揣测，一字一句，都刻进了骨血里。
夜深，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开来，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萧玦踏入寝殿。
烛火摇曳，在他刀削斧凿般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剪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新婚的温情，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审视。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她一眼，目光掠过她精心梳妆的容颜，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苏氏，规矩守得尚可。”
冰冷淡漠的一句话，便是他对她全部的评价。
话音未落，他已转向身侧的大太监赵德全：“赐安神汤。”
赵德全躬身应是，很快，一碗漆黑的汤药便呈到了苏菱微面前。
药气微苦，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香。
她心头一沉，却不敢有半分迟疑，低头接过，一饮而尽。
药力发作得极快，四肢百骸迅速变得绵软无力，意识也开始涣散。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隐约听见外间传来极低的交谈声，那声音尖细而熟悉。
“……按贵妃娘娘的意思办，手脚干净些。”
是苏婉柔身边的心腹张嬷嬷！
苏菱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记住了那阴毒的语调，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二日，天光微亮，她尚在昏沉中，寝殿大门便被轰然撞开。
内务府总管带着一众侍卫闯了进来，声色俱厉，不容分说便开始大肆搜查。
“奉旨搜查！有人举报才人苏氏与人私通，秽乱宫闱！”
苏菱微脑中一片空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两个粗壮的嬷嬷死死按在床上。
很快，一声夸张的惊呼响起，一名太监从床底拖出了一件青色男子亵衣，高高举起。
铁证如山。
圣旨下达得快得惊人，仿佛早已拟好，只等着这一刻。
“才人苏氏，品行不端，秽乱宫闱，罪无可赦！即刻起，贬入冷宫永巷，终身不得复起！”
满宫哗然，却无人敢为她说一句话。
昨日还风光无限的新晋才人，转眼间便成了宫中最肮脏的禁忌。
她身上的锦绣华服被粗暴地剥去，换上一身粗布囚衣，像拖拽一条死狗般，被拖行在厚厚的积雪之上。
冰冷的雪地磨破了她的肌肤，刺骨的寒风灌入单薄的衣衫。
她的十指因寒冷与挣扎而冻得青紫开裂，指甲里渗着血丝，却依旧死死攥着昨夜那个空荡荡的药碗边缘。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彻骨地明白，所谓的一夜恩宠，所谓的失贞罪证，不过是她的好姐姐为她精心设计的一场必死之局。
冷宫永巷，是宫中最绝望的所在。
破败的屋子四面漏风，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赵德全站在门口，脸上挂着鄙夷的冷笑，将一小袋东西扔在地上，米粒混着沙土撒了一地。
“苏才人，哦不，罪妇苏氏，这是你这个月的份例。半斗霉米、一把枯草，够你咽气的了。”他甩了甩袖子，满脸不屑地转身离去，“好好在这儿等死吧。”
门被重重锁上，隔绝了最后的光明。
陪嫁侍女小蝉被打断了一条腿，像个破布娃娃般被扔在柴房角落。
她蜷缩着身体，怀里死死护着半块干硬的饼，那是她拼死从看守那里抢来的。
“小姐……吃……吃了才有力气……”小蝉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嘴唇干裂出血。
苏菱微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
她没有哭，只是默默爬到小蝉身边，将她揽入怀中。
屋里没有水，渴得嗓子冒烟，她便跪在泥地上，用舌头舔舐墙缝里融化的雪水。
彻骨的冰冷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她忽然想起，幼时在父亲书房的角落里，曾翻到过一本《齐民要术》的残卷，上面有一段不起眼的记载：“冬月无火，可用陈草揉绒作引，击石取焰……”
求生，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开始在破屋的每一个角落里搜寻，将所有能找到的枯草一点点收集起来，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冻僵的手指一寸寸地搓成细绒，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
第三日夜里，风雪愈发狂暴，席卷着整座皇城。
小蝉的伤口开始发炎，整个人烧得滚烫，嘴里不停地呓语着胡话。
“水……小姐，喝水……”
深夜，她忽然从昏迷中惊醒，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爬起来，对着墙壁，用牙齿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以血为墨，在斑驳的墙上颤抖着写下两个字：“药……汤……”
写完最后一个笔画，她身体一软，头猛地歪向一旁，再也没有了声息。
苏菱微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墙上那两个刺目的血字，看着小蝉至死都圆睁的双眼。
一滴泪都没有落下，她的双眸却在一瞬间冷得像是永巷里万年不化的寒冰。
她转身，拿出怀中那最后一点点、凝聚了她所有希望的草绒，用捡来的两块碎石，一次又一次地奋力敲击。
啪。啪。啪。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后，一星微弱的火花终于迸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了草绒之上。
呼——
一簇孤绝的火苗猛地蹿起，瞬间照亮了这间破败不堪的屋子，也照亮了苏菱微那张毫无血色、却写满滔天恨意的脸。
火光不大，却顽强地燃烧着，像是一只绝望中挣扎的血色蝴蝶。
这一点微光穿透了浓重的夜幕与呼啸的风雪，如同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恰好刺入了遥远宫殿高楼之上，那个凭栏远眺的帝王眼中。
萧玦的脚步顿住了，他玄色的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眯起眼，望向那片早已被他遗忘的、象征着死亡与绝望的黑暗角落，以及那一点突兀亮起的微光。
他驻足良久，身后的赵德全连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才听见他那辨不出喜怒的低沉嗓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缓缓响起。
“那地方……竟还有人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