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时光,在压抑与紧绷中流逝。听雨轩内,药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特殊药材掩盖的苦涩气息。沈昭昭的毒方推演到了关键处,但时间太短,材料有限,她最终只成功配出了一小包近乎无色、遇水则溶、能致人短暂麻痹昏厥的粉末。药性不够猛烈,发作也有延迟,远非她理想中的“见血封喉”,但已是目前能做到的极限。她将其小心分成两份,一份藏入特制的空心银簪,另一份则混入特制的香粉,装入一个不起眼的素色锦囊,贴身佩戴——这香粉本身气味清雅,能中和毒粉的微弱气息,更是解药的引子。
宫宴当日,天未亮透。沈昭昭换上柳夫人“恩赐”的一套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料子尚可,但款式老气,颜色也衬得她愈发苍白瘦弱。她只简单梳了个双丫髻,簪上那支藏毒的银簪,将香囊毒囊贴身藏好,脂粉未施,低眉顺眼地出现在沈府正门前。
柳夫人一身华贵的绛紫色诰命服,脸色却憔悴阴沉,眼下的乌青脂粉都难以遮掩。沈清漪的噩耗显然让她元气大伤。她身边站着另外两位庶妹,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期待。看到沈昭昭这副寒酸怯懦的样子,柳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和鄙夷,连话都懒得说,只冷冷道:“跟上,别丢了沈府的脸!”便转身上了最前面的华盖马车。
沈昭昭沉默地上了最后一辆青帷小车。车轮碾过清晨寂静的街道,驶向那座巍峨森严、吞噬了沈清漪,也埋葬了她血亲的皇城。
宫门深邃,禁卫森严。递了牌子,经过层层盘查,沈府的马车才得以驶入外宫门,在内侍引导下停在指定区域。接下来,需步行至设宴的“颐和殿”。
皇宫的壮丽与森严扑面而来。朱红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初冬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宽阔洁净,两侧侍立着盔甲鲜明、面无表情的禁军,刀戟如林,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混杂着龙涎香、脂粉香和……一丝铁锈般的冰冷气息。
沈昭昭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她低垂着头,跟在柳夫人和两位庶妹身后,目光却如同最警觉的探针,飞速扫过周围的环境、穿梭的内侍宫女、以及那些同样前来赴宴的勋贵家眷。
就在她们即将踏入颐和殿前的广场时,前方一阵骚动。只见一队身着玄黑劲装、腰佩狭长弯刀、面覆半张黑铁面具的侍卫,如同无声的鬼魅,列队从侧殿方向快速穿过!他们步伐整齐划一,落地无声,周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煞气,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冻结了!
血鹞卫!
沈昭昭的血液瞬间冰凉!虽然看不到袖口,但那标志性的玄黑装束、铁面具、弯刀,以及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与林嬷嬷的描述分毫不差!他们果然就在宫中!而且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内廷!
领头的血鹞卫似乎察觉到注视,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猛地扫向沈昭昭这边!那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与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沈昭昭浑身僵硬,如坠冰窟!她死死掐住掌心,强迫自己低下头,做出与其他受惊贵女无异的、瑟缩恐惧的样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才缓缓移开。那瞬间的压迫感,比祠堂寒夜更甚百倍!
柳夫人和两位庶妹也吓得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直到那队血鹞卫消失在宫墙拐角,才心有余悸地继续前行。
颐和殿内,已是冠盖云集。熏笼暖香,丝竹悦耳。太后端坐凤位,慈眉善目。皇帝坐于左下首,身着明黄龙袍,面容英挺,眼神却深邃如渊,带着久居上位的淡漠与威仪。皇后、丽嫔等高位妃嫔陪侍在侧。丽嫔果然生得明艳照人,眉宇间带着一股骄矜之气,此刻正巧笑嫣然地与太后说着什么。
沈昭昭跟着柳夫人,在宫女的引导下,跪拜行礼,口中念着千篇一律的贺词。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审视,有好奇,更多的则是看到她那身寒酸打扮后的轻蔑。她始终低垂着头,将“卑微庶女”的角色扮演到极致。
柳夫人强打精神,带着两位庶女试图上前与几位相熟的贵妇攀谈,为女儿们铺路,却明显受到了冷遇。沈清漪的事情显然已经传开,“沈昭昭”这个名字在宫里成了不祥的笑柄,连带着沈府其他女儿也遭了白眼。柳夫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沈昭昭乐得清静,默默退到最角落的席位。她的位置紧挨着一扇巨大的雕花窗,窗外是幽深的宫苑。她看似在欣赏殿内歌舞,实则心神紧绷,留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尤其是那些身着侍卫服色的人——她需要确认,是否有“滴血鹞鹰”的标记出现在附近。同时,她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丽嫔等人的神色。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丽嫔许是饮多了酒,兴致高昂,竟离席走到殿中,向太后和皇帝敬献了一支新学的胡旋舞。她身段婀娜,舞姿曼妙,旋转间裙裾飞扬,引得满堂喝彩。皇帝眼中也露出了几分欣赏。
一曲舞毕,丽嫔香汗淋漓,娇笑着向皇帝讨赏。皇帝心情似乎不错,朗声笑道:“爱妃舞姿倾城,当赏!赐南海明珠一斛,云锦十匹!”
“谢陛下隆恩!”丽嫔喜不自胜,盈盈下拜。起身时,目光流转,带着胜利者的得意扫过全场,却在掠过沈家席位时,刻意停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丽嫔起身时,脚下不知怎地一滑,整个人惊呼一声,竟踉跄着向旁边一位斟酒的小宫女身上倒去!那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捧着的金酒壶脱手飞出!
“哐当——哗啦——!”
酒壶不偏不倚,正砸在丽嫔刚刚献舞的席位上!壶中美酒泼洒一地,更溅湿了丽嫔那价值不菲的舞裙下摆!
满殿哗然!丝竹骤停!
“啊!我的裙子!”丽嫔看着裙摆上迅速晕开的酒渍,花容失色,又惊又怒!
“大胆贱婢!”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厉声呵斥。
那小宫女早已吓得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奴婢……奴婢该死!求娘娘饶命!求陛下饶命!”
丽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小宫女,声音尖利:“拖出去!杖毙!”
“慢着。”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吓得瘫软的小宫女,又落在丽嫔身上,最后,竟缓缓移向了……沈家女眷所在的角落!
柳夫人心头狂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只见皇帝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灯,穿透人群,落在了那个穿着藕荷色旧衣、低垂着头、努力缩小存在感的瘦弱身影上。
“朕记得,”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惊雷炸响在沈昭昭耳边,“沈卿家有位女儿,名唤……‘昭昭’?今日,可来了?”
“沈昭昭何在?”
五个字,如同五把冰锥,狠狠刺入沈昭昭的心脏!
整个颐和殿,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角落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柳夫人脸色煞白如纸,几乎晕厥!两位庶妹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沈昭昭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了那枚藏毒的银簪!簪尖冰凉,刺痛掌心。
来了!最致命的时刻!
顶着“沈昭昭”之名的沈清漪刚被打入静思苑,生死未卜。
而此刻,皇帝在丽嫔受惊、满堂皆惊的混乱当口,精准地点了她的名!
是福?是祸?
是试探?还是……索命的开端?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松开银簪。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然后,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低着头,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走向那金碧辉煌却又杀机四伏的殿心。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