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懑片刻后,他转身看向身旁的项羽,沉声叮嘱:
“你须得好好研习那昏君父子拢络人心的手段!”
“若想成就伟业,懂得争取人心,乃是必不可少的一课。”
项羽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以为意地说:
“收揽人心的事,有叔父您操心就够了。”
“谁敢不服,我带兵前去压服便是。”
自从吸收了太子扶苏在天幕中讲解的“兵法四势、八略、三十六策”之后,
他自觉心智与武略皆突飞猛进,强大得近乎可怕。
即便面对天幕中那位“王翦”,他也自信哪怕不能取胜,至少也能全身而退。
若非叔父百般阻拦,他早想集结一支精锐之师,速战速决,直扑咸阳,
趁始皇帝措手不及之际一举破城!
只要给他三千骁勇骑兵,他确信能在各地秦军尚未反应之时,杀至咸阳城下。
可惜这般雄图大计,却被叔父以“缺乏粮草辎重”为由断然否决。
这算什么难题?没有粮饷便夺之于敌!
大军所至,取用于战场,养兵于征战,本就是兵家常道。
然而如此周全之策,仍未能打动项梁。
唉,终究是叔父不懂兵机,也不懂他的志向啊。
见项羽对权谋人心之事毫无兴趣,项梁不禁忧心忡忡:
“叔父不可能护你一世,终有离你而去的一天。”
“往后路途漫长,你要学会自己担当,才能有望成就一番霸业。”
项羽闻言皱眉,猛地转过身,满脸疑惑地盯着叔父:
“莫非叔父还有别的侄子?我还有未曾见过的兄弟?”
项梁愕然:“你这是从何说起?”
项羽一脸坦然:“若无他人,叔父为何要离开我?”
“只要您不走,我又何必费心去学这些琐碎烦人的东西?有您在,便已足够。”
项梁顿时语塞,原想解释所谓“离去”,是指生命终焉之日。
可在这忌讳言死的年岁,话到嘴边终究未能出口,只得默默叹息:
“罢了……罢了,我还远未到油尽灯枯之时,羽儿也仍有光阴可教可导,来日方长。”
望着无言以对的叔父,项羽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意神色。
这个时代,十一二岁的少年已被视作半截身子踏入成年,他自然明白叔父话中深意。
只是尚处少年心性的他,总觉得生死离别遥远得很,仿佛那层阴云永远不会落在他们头上。
在他心里,叔父永远都会站在身后,如山一般守护着他,不曾远离,也不会消逝。
另一边,旧日韩地,张良凝望着天空中的异象,心中思绪翻涌。
那天幕上所展现的“秦王嬴政”亲授勋赏的一幕,其深远用意,他自然看得分明。
这般举动不仅能安抚军心、凝聚士气,更能让天下人看到君王对将士的敬重与体恤。
而这样的好处,以始皇的睿智,又岂会视而不见?
既然明白其中分量,始皇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借授勋之名,进一步巩固对军队的掌控,收拢民心士气。
因此,极有可能,现实中的嬴政也会效仿天幕所示,亲自召见阵亡将士遗属、伤残老兵及军中功臣,予以嘉奖。
若真如此,那便是他张良靠近始皇、实施刺杀的绝佳时机!
只要能设法混入那些受召之人当中,便有机会近身行刺。
然而,此事有两大难处。
其一,此等场合必在咸阳宫内举行,守卫森严,戒备周密。
即便得手,也难脱身;一旦失手,更是必死无疑,结局不过如当年荆轲一般,徒留悲歌。
至于派遣死士或刺客,张良却不敢轻信。
荆轲与秦舞阳之事犹在眼前——一人临危失措,一人胆怯退缩,终究功败垂成。
托付性命于他人之手,风险太大。
若由他自己亲自出手,倒也并非不可。
一条命换一个暴君的性命,值得。
真正棘手的是第二点:如何才能混进那支被召见的队伍之中?
军中精锐自是不必想。
凡受勋者,皆须立下赫赫战功,斩首三十级以上方有资格入选。
他纵然能伪造身份,也无法凭空捏造一份经得起核查的军功簿。
至于伤残老兵,亦难蒙混。
这些人或断臂跛足,或目盲体残,皆有明显痕迹。
他如今身体健全,毫无伤痕,若要装作残卒,反倒惹人生疑。
更何况,为图接近而自毁身躯,之后又何谈动手?
唯有阵亡将士的家属这条路可走。
以遗属身份入宫受赏,既合情理,又易接近君王。
只要假扮得当,便有望近身行刺。
但关键在于,必须拥有一个真实可信的身份——一个不会被人识破的阵亡将士亲属之名。
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顶替。
可要顶替,就得找到愿意出卖身份的人家。
可秦人忠君爱国,视能面圣为无上荣耀,谁又肯将这份荣光转予外人?更何况还是已故亲人的名义,这等事,几乎无人愿做。
唯一的可能,是买通地方官吏,请其暗中协助伪造户籍、篡改名册,助他顶替一名真实存在的阵亡将士家属之名。
想到此处,张良指尖轻叩案几,闭目沉思,竭力回忆自己过往交游之中,是否有哪位秦国郡县官员,既相识,又贪利,足以被收买,且有能力帮他完成这等隐秘勾当。
正当他苦思之际,天幕上的画面仍在继续流转:
祭礼靖灵殿,拜谒英灵碑,颁授勋章予阵亡将士遗族、伤残老兵与军中勇士后,
秦王嬴政并未歇息,随即召见大商乌氏倮与寡妇清。
早在半年前,嬴政便已下诏命二人赴咸阳觐见。
然当时道路遥远不便,仅从咸阳发令至乌氏县,再至巴郡,寻常传递便需一两月之久。
加之此乃君王召见,乌氏倮与巴清皆欲携带珍宝厚礼,作为贡品献上,筹备耗时更久。
因此,自诏令下达,直至今日,历经半载,二人才抵达咸阳城外,静候召见。
恰逢此时,正值靖灵殿祭祀大典。
无论是乌氏倮,还是巴清,一生所历盛典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撼动人心的场面。
眼见那至高无上的秦王与太子,率领满朝文武,亲祭每一位为国捐躯的将士,无数老秦百姓不由自主,齐声唱起雄浑悲壮的《秦风·无衣》。
乌氏倮与巴清只觉得,这一幕怕是到死也难以忘怀。
此前对秦国和秦王尚存几分犹豫的两人,在那一刻心中所有迟疑烟消云散。
若说这天下间,还有哪个国家、哪位君主真能横扫六国,结束纷争,一统山河——
那他们此刻已确信无疑:唯有秦国!唯有嬴政!
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选可担此大业。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紧紧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缘,将毕生所积尽数押上,全力支持秦国与秦王。
毕竟当年吕不韦助庄襄王登基、以商贾之身执掌朝纲的传奇,早已在天下巨富之间口耳相传,经年不衰。
但凡有些眼界的大商人,谁人不想效仿前贤,搏一个青史留名?
哪怕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在真正的权势面前,也不过如蝼蚁般渺小。
一声令下,顷刻便可抄没家产,身陷囹圄。
因此,真正有远见的豪商,在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无不悄然转向,谋求一条通往权力的道路。
因为若无足够地位护持身家,财富越多,反而越是招祸之源。
乌氏倮与巴清身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巨贾,自然深谙此理。
早些年,巴清便已暗中向秦国输送军资,逐步与朝廷建立联系。
虽未彻底依附,却也算一只脚踏进了秦廷的门槛。
至于乌氏倮,虽未早早结交秦廷,但在列国之中,他始终认定秦国最有可能一统天下。
此次接到秦王召令,本就有意靠拢的他,立刻带上厚礼奔赴咸阳。
待亲眼目睹靖灵殿祭祀英魂、英灵碑铭刻忠烈之后,二人更是下定决心——
倾尽全部家底,死心塌地追随秦国,从此命运与共。
他们并不妄想有朝一日能像吕不韦那样官居丞相,执掌国柄。
即便秦王真肯赐予如此高位,他们也不敢接。
毕竟自己几斤几两,心里清楚得很。
经商理财尚可胜任,若贸然执掌国政,只会贻笑大方。
德不配位,终将累及全族。
所以他们所求并不奢望。
只愿今日这份投入,将来能让家族在秦国得一爵位,世袭罔替,子孙永享安宁荣华,便已足矣。
正因如此,当秦王嬴政与太子扶苏召见二人时,他们态度谦卑,恭敬至极。
“你是说,愿将手中所有牛、羊、马匹等牲畜,悉数按成本价售予秦国?”
嬴政望着眼前低眉顺目的乌氏倮,语气中难掩意外。
他之所以特意下诏召其入都,原有两个打算:
其一,太子扶苏联合农家、墨家改良了曲辕犁,急需大量耕畜助力农事;
其二,羊毛可用以织布制衣,正值军民所需。
故而他有意从乌氏倮处采买一批牲口,哪怕多花些银钱也在所不惜。
谁知话刚出口,对方竟毫不犹豫应允,愿以成本价全数出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