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正是君王最无法接受的地方。
当太子扶苏最初说出那番话时,众人还打算出言辩驳。
在他们看来,墨家的组织架构不仅没有问题,反而是极为出色。
正是靠着墨子立下的规矩,墨家弟子才能上下齐心、步调一致,在百家争鸣中脱颖而出。
倘若墨家也如其他学派一般松散无序,恐怕今日是否还能存续都未可知。
可随着太子扶苏接下来的话语不断传出,他们的神情却逐渐凝重起来。
特别是听到“墨家弟子对钜子的忠心,胜过对君王”这一句时,所有人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太子所言墨家体制难以被君主接受,原因正在于此。
试问哪一位君主能容忍自己的臣民对一个学派首领的忠诚超过对自己?这在任何统治者眼中都是无法接受的底线。
因此,摆在墨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进行变革,不再强调对钜子的绝对效忠;要么自立门户,将墨家发展为独立之国。
否则,只要这种高于君权的忠诚一日存在,墨家便永远无法真正获得君主的全力支持。
可问题是,墨家真的愿意为了得到朝廷的扶持,而放弃这份传承已久的信仰吗?
若连这一点都舍弃了,那墨家还是原来的墨家吗?
想到此处,无论是相里氏一脉的相里季,还是相夫氏与邓陵氏的代表人物,都不由陷入了沉思与挣扎。
站在前方的秦始皇嬴政,此时也悄然回头,目光扫过相里季等墨家博士的脸庞。
天幕中太子所言非虚。
与其他自由松散的学派不同,墨家体系太过严密,尤其是弟子对钜子的忠诚凌驾于君王之上,这一点他确实无法容忍。
目前他之所以未对墨家采取行动,是因为墨家曾助秦统一天下,有功于社稷。
但等到公输家在秦国站稳脚跟之后,局势会如何演变,就难说了。
对他而言,看重的从来只是墨家的技术,而非其思想主张。
一旦将来公输家的技术足以取代墨家,而墨家又不愿做出改变,那么他也不会犹豫,必定转而倚重公输一脉。
而在另一侧,那些原本莫名其妙被召入咸阳,又被始皇帝下令与墨家共同研制新型农具和织机的公输家学者们,
此刻听着天幕上的言论,再看到相里季等人脸色发白的模样,心中已然明白:属于他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以前未曾进入权力中心也就罢了,如今既然已被始皇召至咸阳,他们又岂甘永远屈居墨家之下?
只是相比早早投靠秦国、堪称开国功臣的墨家而言,公输家对秦并无寸功,想要超越对方,过去几乎不可能。
但现在,墨家被揭露出“弟子忠钜子甚于忠君”的隐患,势必引起始皇忌惮。
而只要君主心生不满,同时他们又能展现出不逊于墨家的技艺水平,那获得重用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毕竟,与拥有完整理念体系的墨家不同,公输家从不曾提出自己的治国之道。
以往,这是他们的短板。
正因如此,世人谈起两家时常尊墨贬公,认为公输不过是匠人世家,难登大雅之堂。
可如今,这份“无思想”的特质反而成了优势。
正因为没有独立的思想立场,公输家不会挑战君权,更不会让任何人凌驾于君王之上。
它注定只能是君王手中最可靠、最趁手、也最实用的一件“利器”!
而这样一件得力的“利器”,君王又怎会不委以重任?
因此,公输家眼下只需不动声色地展示出不输于墨家的奇巧技艺,静待墨家固守旧道、拒绝革新。
如此一来,他们公输家便能水到渠成地逐步取代墨家在大秦朝堂上的位置。
当然,若墨家真肯痛下决心做出变革,短期内始皇或许仍会继续倚重他们。
但这并无妨碍。
即便一时无法在地位上压过墨家,
仅仅凭墨家弟子放弃对钜子誓死效忠这一点,就足以让公输家讥讽嘲弄一阵子了。
当其他各家博士目睹相里季等墨家学人遭此重挫时,
非但毫无同情之意,反而心中暗喜,窃窃自乐。
毕竟此前相里季得意张扬的模样,早已令众人不满。
更没想到的是,墨家居然纪律如此森严,竟有门徒必须无条件服从首领的规矩。
不过细想也在情理之中——诸子百家中,能做到组织严密、要求弟子绝对服从领袖的,
唯独墨家一家而已。
其余各派大多松散自由,并无强制门人效忠某一领袖的规定。
各家弟子平日行事,皆可依本心而为,不受拘束。
哪怕早年曾研习某家学说,若日后不再认同其主张,
也可光明正大地转投他门,另寻归宿。
譬如眼前这位农家博士陈相与陈辛,原本乃是儒家陈良的门生。
只因后来觉得农家理念更合志向,便毅然改拜许行为师。
又如廷尉李斯,早年也曾求学于儒家荀卿门下,
但最终认定法家之术远胜儒学,遂转投法家,甚至成为当代法家执牛耳者。
这正是墨家与其他学派之间的一大根本差异。
可以说,其余诸子百家,仍不过是思想相近者的学术团体;
而墨家却已近乎一支拥有共同信条、统一纪律、高度组织化的民间力量。
或许在天下未定之时,各国君主尚可因需用人,又顾虑外患环伺,因而容忍其存在。
可一旦江山一统,只要君主心智清明,
断不会容许一个组织完备、自有纲领、自立规矩、且不受朝廷节制的民间势力长期存续。
否则待其坐大,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终将演变为国中之国,威胁王权根基。
这也正是历代君王既利用墨家,又始终不肯真正扶持的根本所在!
故而只要墨家一日不变,其余各家便无需担忧其真能撼动自己在秦国的思想地位。
如今的墨家,已是他们不愿变革前提下所能走到的尽头。
再进一步,便是越界之举,必将引来始皇的雷霆压制。
念及此处,众博士无不暗自庆幸:
幸而自家学派结构宽松,不像墨家那般层级森严,更无要求门徒对宗师效忠胜于君王的荒唐规矩。
因而也无需忧虑朝廷猜忌,招致打压。
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免为墨家唏嘘感慨。
曾几何时,墨家乃是除法家之外最受重视的显学。
尤其当太子扶苏借天幕揭露军功授爵制难以适应一统后的治世,
又与墨者共同创制诸多耕织新器之后,墨家声望更是如日中天。
一度隐隐有与法家分庭抗礼、取而代之之势。
谁能料到,一度备受尊崇的墨家学派,竟会在转瞬之间面临不被始皇帝接纳的危机,甚至有可能招致来自帝王的严厉压制?
世事难料,风云变幻,往往出人意料。
相较墨家或将遭遇打压之事,朝中众多文武大臣更因太子扶苏所言“忠臣良将无辜蒙冤而死”一语陷入深思。
以往人们谈及忠良被害,多归咎于君主昏聩、偏听谗佞,或是奸人设局陷害。
然而今日太子之言,却揭开了另一重真相——
即便朝中无小人进谗,无人蓄意构陷,君主亦非昏庸无道,
可只要一位臣子声望过高、才干过人,便足以引发君心忌惮。
纵使此人毫无异志,但只要具备作乱之能,而又未能察觉自身处境,不懂主动示弱、留把柄于君上以释疑虑,
那他也极可能沦为帝王猜防的对象,最终招来杀身之祸!
毕竟天子之位至高无上,不容丝毫潜在威胁存在。
因此,位列九卿及以上者,无不悄然反躬自省: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已因功高权重而触犯了帝王权威却不自知?
至于九卿以下的官员将领,尚不足以影响皇权根基,倒也不必为此忧心忡忡。
但在这一众重臣之中,唯有武成侯王翦神色如常,泰然处之。
只因太子所提之患,他早已洞悉多年。
当年武安君白起含冤而终,在他人眼中或为陈年旧事,
可对他而言,却是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一幕。
正因不愿步其后尘,落得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结局,
王翦早早就学会了以“自污”求存之道——主动向君王显露贪欲,献上可被钳制的把柄,以此消弭帝王心中疑虑。
譬如当年伐楚之际,他屡次向始皇帝请求赏赐田产园林,看似贪得无厌。
难道王家真的缺这些财富吗?当然不是。
早在灭赵平燕之时,王氏一门便已富贵逼人,荣宠备至。
之所以反复索要封赏,实则是刻意营造“恃功求利”的形象,
让君王安心:此人胸无大志,唯利是图,不足为惧。
而始皇帝又岂会不知其用心?每每皆痛快应允,大加赏赐。
这背后,何尝不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
也正因如此,嬴政始终对王翦信任有加,倚为股肱。
试问,谁不对一个才华卓绝、忠心耿耿,懂得分寸、知进退、绝不逾矩的臣子委以重任呢?
听到太子扶苏这番话,相里季终于彻悟:为何秦王与储君都决心遏制墨家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