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令把图纸卷好塞进背包夹层,手指在封口处按了按。王二狗扛着锯子站在村道边,喘着粗气,额头上一层细汗。
“那根老杉得连夜锯。”罗令说。
“井呢?”王二狗抹了把脸,“李伯说,今晚不动手,往后怕是没机会了。”
罗令没答话,转身往小学方向走。赵晓曼还在文化站,灯亮着。
她正低头整理石经残片的照片,听见脚步声抬了头。罗令站在门口,工装裤上沾着树皮碎屑。
“准备取井里的东西。”他说。
赵晓曼放下笔,手腕上的玉镯碰在桌角,发出轻响。她没动,只问:“就现在?”
“老杉明早运下来,得先加固井壁。再拖,怕塌。”
她站起身,从抽屉里取出一卷麻绳和手电筒:“我跟你去。”
“绳梯只能承重两个人。”
“我知道。”她把玉镯往袖口里推了推,“族谱上写过,守井要双玉引路。我一直当是比喻。”
罗令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村道,脚步踩在石板上,声音压得很低。王二狗已经在井口等了,手里攥着火把,见他们来,默默让开位置。
古井在村后坡下,井口被一圈青石围着,石面磨得发亮。井绳垂下去,尽头没入黑暗。
罗令试了试绳梯,蹬了几下,确认牢固,先往下爬。赵晓曼跟在后面,手电筒夹在肩上,光束晃着井壁。
井不算深,但空气闷,越往下越凉。爬到一半,赵晓曼的袖子蹭到井壁,玉镯磕了下石头,发出清脆一响。
罗令忽然停住。
他感觉到脖子上的残玉微微发烫。
“怎么了?”赵晓曼问。
“再下两米。”
两人落地,脚踩在湿泥上。手电筒扫过井底,泥地上有几块整齐排列的石板,边缘刻着纹路。罗令蹲下,用手抹去浮泥,露出半行字:**罗赵联姻,永护村魂**。
赵晓曼也蹲下来,光束顺着字迹移动。
“这……”
罗令没应声,从脖子上取下残玉,贴在石板上。玉面温度升高,井壁突然泛起一层微光,像是有水纹在石面流动。
赵晓曼下意识抬手,玉镯碰到了残玉。
“叮”一声。
光纹骤然扩散,整圈井壁亮了起来。刻痕浮出表面,连成完整的句子:**罗氏守井,赵氏护田,盟于景德三年,双玉为证,血脉不绝**。
图案从文字间延展,一条龙形纹路盘绕而上,龙头在井口,龙尾没入井底。残玉和玉镯接触的地方,龙纹最亮。
赵晓曼盯着那纹路,声音轻了:“这龙……和族谱封皮上的图,一模一样。”
罗令没动,手还按着残玉。梦里的画面终于对上了现实——他曾在无数个夜里走过这条井道,看见两个人影站在井底,一个持玉,一个捧书,但始终看不清脸。现在他知道那是谁了。
头顶传来脚步声。
“罗令!”
是赵崇俨的声音,从井口传来,不急不缓,像在念稿子。
“你拿了石经,也该知道分寸。那东西不属于你,更不属于这个村子。”
罗令抬头,只看见井口一圈黑影。
“你现在交出来,我还能保井不毁。再拖下去,推土机明天就到。”
赵晓曼站起身,手电筒光往上照。井口的人影晃了晃,退了半步。
“你们填不了。”她说,“这井底下是整座山的水脉。你敢炸,半个村子的田都得干。”
“那就干。”赵崇俨的声音冷下来,“没田,他们自然会走。人走了,东西就是我的。”
罗令把残玉收回衣领,拉了拉绳梯:“我们上去。”
赵晓曼点头,抓住绳子往上攀。
刚爬到一半,井口外传来火把点燃的“嗤”声。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火光一束束亮起,围住井口。
王二狗的声音传下来:“罗老师,别急,火把我点着了。”
赵崇俨没再说话。
火光映在井壁上,龙纹一闪一闪,像是活了。
罗令加快动作,脚蹬井壁,手拉绳梯。快到井口时,他看见王二狗站在火把圈里,身后陆续有人影走来——是村民。没人说话,一个个站定,围成一圈,火把举得高。
赵崇俨站在圈外,金丝眼镜反着火光,看不清眼神。他身后两个穿黑衣的,手插在兜里,没动。
“你们想守到天亮?”他问。
没人答。
李国栋拄着拐杖从坡上下来,走到王二狗旁边,把拐杖往地上一顿。火光落在他脸上,沟壑分明。
赵崇俨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八百年了,你们就这么点出息?守一口井,护几块烂石头。”
“不是石头。”李国栋开口,“是你不懂的东西。”
“那你说,它值多少钱?”
“不卖。”
“不卖?”赵崇俨声音扬了点,“那你们供着它吃饭?靠它过日子?”
王二狗往前一步:“我们靠手艺过日子。竹器、水车、陶罐,哪样不是从这些老东西里学来的?你拿钱砸,砸不出这个。”
赵崇俨扫了眼村民,又看回井口:“好。那我问罗令——你真以为,靠这块破玉,能护住整个村子?”
罗令刚从井里爬出,脚踩在石板上,拍了拍裤腿的泥。
“我不是靠它。”他说,“我是靠这里。”
他指了指脑袋,又指了指心口。
“你知道景德三年那场大旱吗?井干了七天,先民没挖新井,也没走。他们在井底刻字,说‘根在,水就在’。后来雨来了,井满了,字还在。”
赵崇俨冷笑:“陈年旧事,拿来当护身符?”
“不是护身符。”罗令看着他,“是提醒。提醒我们,有些东西不能卖,不能拆,不能糊弄。”
赵崇俨盯着他,忽然抬手,对身后人说:“走。”
两人转身离开,脚步踩在石板上,渐渐远了。
火把还在烧,村民也没散。
赵晓曼从井里上来,站到罗令身边。她手腕上的玉镯沾了井底的湿气,在火光下泛着微光。
“那句话……”她低声说,“‘罗赵联姻,永护村魂’,是真的?”
罗令没看她,只望着井口:“族谱上写了,没说假。”
“那你信吗?”
他沉默几秒,伸手摸了摸残玉。玉面还温着。
“我信。”
火光晃了晃,风从坡上吹下来,带起几缕烟。
王二狗蹲在井边,往火堆里添了根干柴:“明天还得锯树,我先回去睡会儿。”
李国栋拄着拐杖,慢慢往回走。其他村民陆续散开,火把一支支熄了。
最后只剩两支,插在井口两侧。
罗令和赵晓曼站在井边,没动。
“你说……他们还会来吗?”她问。
“会。”
“那井……还能守住?”
罗令低头看井口,黑漆漆的,像口深潭。
“只要还有人记得这口井。”
赵晓曼轻轻“嗯”了一声。
远处传来鸡叫,天快亮了。
罗令把背包背上,转身往村道走。
赵晓曼跟上。
走到半路,她忽然停下。
“我的玉镯……”
她抬起手腕,玉镯还在,但表面多了一道细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过,形成一条小小的龙形印记。
她没说话,只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那道纹。
罗令回头看了她一眼。
两人继续往前走。
村道尽头,老水车在晨风里缓缓转动,木轴吱呀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