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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岭南古道上。林晚星裹紧了身上的粗布外衫,指尖仍能感受到藏在衣襟里那册账册的棱角——Uncle林用性命护住的东西,纸页间仿佛还残留着他咳在上面的血温。

“姑娘,前面该歇脚了。”周伯勒住马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他们已连续赶路三日,避开了三波国舅爷派来的追兵,连最稳妥的官道都不敢走,只能在荒僻的山道里穿行。

阿竹从马背上滑下来,腿一软差点摔倒,被林晚星伸手扶住。“这破地方连个驿站都没有,”她揉着发麻的脚踝,声音带着哭腔,“夜里要是再来野兽……”

“别怕。”林晚星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扫过前方山坳里的一座破庙,“去那边歇歇,我来生火。”破庙的门楣上还能看出“土地庙”三个字,只是门板早已朽烂,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像老人的咳嗽。

周伯将马拴在庙外的老槐树上,往炉膛里添了些枯枝。火光亮起来时,才看清庙里的情形:供桌积着厚厚的灰,土地公的泥像缺了只胳膊,墙角堆着些干草,倒还算干净。

“这地方我来过。”周伯望着泥像,忽然叹了口气,“当年林大人在岭南巡查,路过这儿避过雨。他说这土地庙虽破,却能挡风遮雨,就像咱这些人,看着不起眼,可抱团在一处,就没有扛不过去的坎。”

林晚星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炸开,映亮了她眼底的红。父亲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总带着一种让人心头发颤的熟悉。她忽然想起父亲留在书房的那幅《岭南风雨图》,画的正是这样的山道,题跋写着“心向光明,何惧路长”。

“周伯,”她轻声问,“父亲当年在岭南,是不是常遇到这样的险境?”

周伯往火堆里吐了口烟,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何止险境。那会儿岭南刚遭了灾,流民遍地,国舅爷的人还在这儿强征赋税,林大人带着我们去拦粮车,被乱箭射穿了胳膊,照样往前冲。”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Uncle林就是那会儿替大人挡了一刀,落下了病根。”

阿竹听得眼睛发直:“原来林大人……”

“嘘——”周伯突然按住她的嘴,侧耳听着庙外的动静。风声里混着隐约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还夹着人说话的声音,粗声粗气的,带着刀鞘碰撞的脆响。

“是追兵!”阿竹的声音发颤,往林晚星身后缩了缩。

林晚星迅速吹灭火堆,只留一点火星在灰烬里。“躲到供桌后面。”她压低声音,将账册塞进干草堆深处,用石头压住,“周伯,你带阿竹走侧门,我引开他们。”

“不行!”周伯急道,“姑娘你……”

“别争了!”林晚星推了他们一把,从墙角抄起一根断裂的木棍,“账册在我身上,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去找李三叔,他在梧州府开药材铺,见到这枚玉佩就会信你们。”她解下父亲留下的那枚玉佩,塞给周伯——这是她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也是父亲旧部之间的信物。

马蹄声已到庙门口,伴随着一声粗暴的喝问:“里面有人吗?”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前门冲了出去:“我在这儿!”

夜色里的火把骤然亮起,照亮了十几张凶神恶煞的脸,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正是国舅爷麾下最得力的打手,人称“疤脸”。

“林姑娘,果然在这儿。”疤脸冷笑一声,手里的钢刀在火把下闪着寒光,“国舅爷有令,请您回去问话。”

“回去让他自己来取。”林晚星握紧木棍,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却强撑着不肯露怯,“我父亲的账册,你们想要?得问问我手里的东西答应不答应!”

她故意往山道另一侧退,引着追兵远离破庙的侧门。疤脸果然上钩,挥了挥手:“抓住她!活要见人,死要见账册!”

数名打手扑上来时,林晚星忽然想起父亲教过的防身术——“遇强则避,寻隙而走”。她矮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刀,借着夜色往密林里钻,树枝划破了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不敢停下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疤脸的怒喝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别让她跑了!国舅爷说了,抓住她赏黄金百两!”

林晚星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斜坡上,顺着湿滑的泥地滚了下去。碎石划破了衣袖,渗出血来,与泥水混在一起,又冷又黏。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脚踝钻心地疼——怕是扭伤了。

疤脸带着人追到坡上,火把的光在她脸上晃来晃去。“跑啊,怎么不跑了?”他狞笑着,刀尖挑起她的衣襟,“账册呢?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林晚星闭上眼,心想这下怕是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可转念一想,父亲和Uncle林都能为了清白死,她凭什么不能?她猛地睁开眼,正要啐他一口,却听坡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清越的呼哨。

“是岭南骑军的信号!”有个打手惊呼起来。

疤脸脸色一变:“不可能!岭南骑军早就被我们收编了……”

话音未落,数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落了他们手中的火把。黑暗中响起兵刃相接的脆响,夹杂着惨叫和马匹的嘶鸣。林晚星摸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趁着混乱往密林深处爬,脚踝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却不敢停。

“姑娘!这边!”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林晚星抬头,看见一个穿着骑军铠甲的汉子,正举着火折子朝她招手。火光里,她认出他胸前的徽章——那是父亲当年为岭南骑军设计的狼头徽,据说取“忠勇护主”之意。

“你是……”

“属下是李三叔麾下的赵虎!”汉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激动,“周伯已经跟我们汇合了,快跟属下走!”

他背起林晚星,往密林深处跑去。风声里,林晚星能听到身后追兵的惨叫渐渐平息,还有骑军特有的呼喝声,整齐划一,像当年父亲在军帐里演练的那样。

不知跑了多久,赵虎将她放在一辆隐蔽在山洞里的马车里。阿竹扑过来抱住她,哭得抽噎不止:“姑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周伯也在,正与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汉子说话,那汉子穿着同赵虎一样的铠甲,想必就是李三叔。见林晚星醒来,李三叔连忙上前,单膝跪地:“属下李山,参见姑娘!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李三叔快起来。”林晚星挣扎着想下车,却被他按住。

“姑娘脚踝扭伤,得好生休养。”李山的声音洪亮如钟,“疤脸那伙人已经被我们解决了,只是他们肯定会再派追兵,我们得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马车缓缓驶离山洞时,林晚星才发现,外面竟有二十余名骑军,都穿着统一的铠甲,腰间挂着狼头徽,目光坚毅,像守护岭南的山岩。

“这些都是当年林大人亲自训练的骑军,”李山坐在车头,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国舅爷收编时,我们躲进了十万大山,就等着有朝一日能为大人报仇。”

林晚星摸着怀里失而复得的账册——原来赵虎在清理战场时,从她掉落的干草堆里找到了。她忽然明白,父亲留下的从不是冰冷的账册或名册,而是这些藏在暗处、却从未熄灭的忠勇之心,像岭南的火种,哪怕被暴雨浇过,只要有风,就能重新燃起熊熊大火。

马车走了五日,抵达梧州府外的一处庄园。庄园看起来像普通的农户住处,围墙却用青石砌成,门口的老槐树后藏着暗哨,一看就是精心布置的藏身地。

“这是林大人当年置办的产业,”李山引着她往里走,“表面上是药材铺的仓库,实则是我们的联络点。”

正厅里,已有七八个人等着,都是些面色刚毅的汉子,见了林晚星,纷纷跪地行礼:“参见姑娘!”

林晚星连忙扶起最前面的老者,他左手缺了两根手指,脸上刻满风霜,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您是……”

“属下王奎,当年给林大人牵马的。”老者声音哽咽,“姑娘,我们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众人落座后,李山将账册摊在桌上,借着油灯的光,一页页翻给大家看。账册上记载着国舅爷近十年在岭南的贪腐:虚报军饷、走私盐铁、甚至勾结敌国倒卖军械,每一笔都记着经手人的名字和日期,字迹是父亲特有的瘦金体,旁边还有Uncle林补注的证人信息。

“这笔军械走私,”王奎指着其中一页,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当年害死了我们三百多名弟兄!国舅爷说他们是战死的,原来是被他卖给敌国的武器杀的!”

“还有这笔赈灾款,”另一个汉子咬牙道,“那年大旱,百姓易子而食,他竟把朝廷拨的粮款吞了大半!”

厅里的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油灯的火苗在众人眼中跳动,映出的全是压抑不住的怒火。林晚星看着这些父亲的旧部,他们有的断了手指,有的瘸了腿,却都在等一个为故主昭雪的机会,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诸位叔伯,”她站起身,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父亲和Uncle林已经不在了,可这账册还在,我们还在。国舅爷和皇后一日不除,父亲和赤焰军的冤屈就一日不得昭雪,牺牲的弟兄们就永远闭不上眼!”

“愿听姑娘号令!”众人齐刷刷地起身,抱拳行礼,声音震得屋顶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接下来的几日,林晚星与众人商议对策。李山提议直接带着骑军杀回金陵,却被王奎否决:“我们人太少,硬拼是自寻死路。不如按账册上的线索,找到那些证人,让他们出面作证,再联合靖王殿下,在朝堂上一击制胜。”

“可证人大多被国舅爷控制了,”李山忧心道,“就像账册里记的盐铁商张万,据说被他软禁在府中,形同废人。”

“我去救他!”赵虎主动请缨,“属下熟悉梧州府的地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出来。”

林晚星却摇了摇头:“国舅爷既然软禁他,必是防备森严,硬闯只会打草惊蛇。”她看着账册上张万的名字,忽然想起父亲书信里提过,此人最疼女儿,去年刚把女儿送进梧州府的书院读书。

“我有个主意。”林晚星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张万的女儿在白鹿书院,我们可以从她入手。”

三日后,白鹿书院的后门。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丫鬟,提着食盒等在柳树下,正是乔装打扮的阿竹。不多时,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走了出来,眉眼间与账册上张万的画像有几分相似。

“张姑娘,”阿竹迎上去,将食盒递过去,“这是您父亲托我送来的,说是家乡带来的点心。”

少女警惕地看着她:“我爹从未派人给我送过东西。”

阿竹掀开食盒,里面是几块岭南特有的杏仁酥,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少女拿起纸条,看清上面的字,脸色骤变——那是张万与女儿约定的暗号,说若遇危难,便以“杏仁酥里藏莲心”为记。

“跟我来。”少女拉起阿竹,往书院后的竹林走去,“我爹怎么了?”

“张老爷被国舅爷软禁了,”阿竹低声道,“我们是林大人的人,想救他出来,需要您帮忙。”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咬了咬牙:“我爹早就说过,林大人是清官,当年若不是林大人保他,他早被国舅爷害死了。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知道张老爷被关在哪,身边有多少守卫。”

少女思索片刻:“我每周能去给爹送一次换洗衣物,他们盯得紧,只能在门口交接。不过我爹上个月偷偷告诉我,他书房的地砖下有个暗格,里面藏着国舅爷走私盐铁的账本,比林大人的账册更详细。”

林晚星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阵狂喜。若能拿到那本账本,便是给国舅爷的致命一击。

“我们可以这样……”她附在李山耳边,低声说出了计划。

七日后,是张万女儿去送衣物的日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张府后门,车夫是乔装打扮的赵虎,车帘后藏着林晚星和两名弓箭手。

少女提着包袱走到门口,与守卫交涉时,忽然“不小心”将包袱掉在地上,衣物散落一地。守卫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就在这瞬间,赵虎猛地驾车冲了过去,撞倒了两名守卫。

“快!”林晚星推开车门,与弓箭手一起冲进府中。

张府的守卫反应过来,纷纷拔刀相向。林晚星按照少女说的路线,直奔书房,却在门口遇到了疤脸——原来他没死,竟被派来守张万。

“又是你!”疤脸狞笑着挥刀砍来,“这次看谁还能救你!”

林晚星侧身躲过,却被他逼到墙角,刀尖离她的咽喉只有寸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疤脸的手腕。

“李三叔!”林晚星惊喜地喊道。

李山带着骑军冲了进来,与守卫厮杀在一起。“姑娘快去书房!我们掩护你!”

林晚星冲进书房,张万正被绑在椅子上,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是……林大人的女儿?”

“张老爷,我来救您了!”林晚星解开他身上的绳索,“暗格在哪?”

张万踉跄着走到书架前,移开一尊青铜鼎,露出下面的地砖。他撬开其中一块,从里面拿出一个油布包好的账本:“这是我用命换来的证据,国舅爷他……”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屋顶突然塌了一块,烟尘中,国舅爷的亲卫统领带着数十名精锐冲了进来,个个手持弩箭,对准了他们。

“林姑娘,张老爷,别来无恙啊。”统领冷笑一声,“国舅爷早就料到你们会来,特意让属下在此等候。”

张万将账本塞给林晚星,厉声道:“带账本走!别管我!”

林晚星看着步步逼近的亲卫,又看了看视死如归的张万,忽然将账本塞进怀里,转身冲向窗口。李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姑娘跳下来!我们接住你!”

她爬上窗台,回头望了一眼——张万正与统领缠斗在一起,李山和骑军们拼死抵挡着亲卫的弩箭,鲜血染红了青石板,却没有一个人后退。

“爹,Uncle林,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林晚星闭上眼,纵身跳了下去。

下坠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岭南的山道上纵马前行,看到了Uncle林挡在父亲身前的背影,看到了无数赤焰军的亡魂在云端望着她,目光里满是期许。

风声在耳边呼啸,像在为她呐喊。林晚星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很险,但只要手里的账册还在,心里的信念不灭,总有一天,她能回到金陵,让那些沉冤昭雪,让那些忠魂安息。

而此刻的金陵城,梅长苏正站在靖王府的地图前,指尖落在岭南的位置,对靖王低声道:“星儿那边该动手了,我们也得准备好,接应她回来。”

靖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告诉岭南的弟兄们,朕等他们的好消息。国舅爷和皇后的好日子,到头了。”

一场席卷大梁的风暴,正在岭南与金陵之间,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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