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批征召的民夫抵达并安顿完毕,江陵城防加固和全国物流中转中心工程,终于迎来了正式开工的日子。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工地上已是人声鼎沸。
上千号民夫按照事先划分好的队伍,在各队工头的带领下,于那片空地前列队站好。
他们穿着虽仍显破旧,但浆洗得还算干净。
脸上也没有往日那些服徭役者固有的愁苦与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好奇、期待,甚至隐隐兴奋。
原因无他,这短短几天的“徭役预备期”,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每天两顿管饱的伙食,明确的工期轮换制度。以及那实实在在的五文钱日薪,都像是一针针强心剂,注入了这些汉子心中。
有谁徭役能拿工资的?有谁听说过徭役九天还能回家休息一天的?
那位总揽一切的方小公子虽然年纪小,规矩却立得极严,奖罚分明。
几个试图压迫他人的刺头,第二天就被当众打了板子,然后直接被衙役押走,发配到“黑水镇”那等危险之地去服真正的苦役。
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
剩下的民夫们彻底老实了,也安心了。
他们发现,只要老老实实按照规矩干活,非但不会受罪,还能赚到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徭役钱”,这甚至比他们在家里土里刨食挣得还多些!
于是,一种奇异的氛围在工地上弥漫开来!
这哪里是来受罪的徭役?分明是来上工的!而且还是管饭发钱的好工作!
方世强站在他那张红木桌案后,看着下方秩序井然的人群,心中依旧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如今算是这工地上一个小小的“文吏”,负责登记考勤和物料,活儿轻松,地位超然,每天还能拿十文钱!
这待遇,比他之前在江陵城里摸爬滚打时强了不知多少倍。
他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身后那三座并排而立,修得跟庙似的高台,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尤其是中间那座最气派的,他堂弟方言说了,那是留给今天最重要的“贵客”。
江陵知府周文渊周大人的!
让四品知府坐神龛?这画面太美!他简直不敢想!
辰时正刻,吉时已到。
一阵喧天的锣鼓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只见一队衙役开道,簇拥着三顶官轿,缓慢而来。
围观的民夫们纷纷伸长了脖子,低声议论。
“瞧!官老爷们来了!”
“好大的排场!”
轿子在场边停下,帘子掀开,率先走下来的是江陵知县张秉衡和县丞许茂才。
张秉衡今日特意穿上了崭新的六品官服,显得精神抖擞。
许茂才则跟在他身后,脸上带着忐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表情。
两人一下轿,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那三座高台吸引,尤其是中间那座,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格外扎眼。
许茂才喉咙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县尊,这……这台子……”
张秉衡也是眼皮直跳,他早就从许茂才那里听说了这“神龛”监工台的事,但亲眼见到,冲击力还是非同小可。
他强作镇定,捋了捋胡须:“既来之,则安之。知府大人都还没表态,慌什么!”
许茂才闻言微微松了一口气。
说的也是!
要是知府大人开口,不坐那神龛,他也可以顺理成章的拒绝。
天塌了有知府和县尊顶着,他这县丞啊,只要跟着他们的脚步就好。
只见知府周文渊一身四品云雁绯袍,走出轿子,与张秉衡、许茂才见过礼,寒暄几句后,目光也立刻锁定了那三座高台。
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那是……?”
方言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脸上堆着灿烂无比的笑容,快步迎上,规规矩矩地行礼:“小子方言,恭迎府尊老父母、县尊老父母、许世叔大驾光临!”
周文渊指着高台,语气带着难以置信:“方言,那高台是何用意?怎地修得……如同庙宇神龛一般?”
方言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格外认真:“回府尊大人。大兴土木,动土开工,皆需祭祀天地,祈求神灵庇佑,保佑工程顺遂,人员平安。”
他顿了顿,折扇“唰”的一合,指向三座高台,声音提高:
“故而,小子特意将监工台修葺一番,略表敬畏之心!将来工程完工,拆了顶棚,直接将三清神像请进去,无缝衔接,既不浪费,又响应陛下号召,尊神修道,岂不美哉?”
方言的这一番解释,直接让周文渊听得目瞪口呆。
把官员坐的监工台修成神龛,还美其名曰“节约成本”,“响应陛下尊神修道的号召”?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看着周文渊那呆滞的模样,在一旁的许茂才低头微微发笑。
知府大人,你快拒绝啊!只要你拒绝了!我和县尊大人就能跟着你一起拒绝了。
周文渊看着方言那“纯真无邪”的眼神,忽然想起自己官复原职的缘由,再到眼前这规模初显的工地,以及那前景无限的物流中心……
他到了嘴边的斥责,又生生咽了回去。
罢了,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只要他能把这利国利民的大事办成,坐一回“神龛”……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眼见周文渊没有表示拒绝,许茂才那颗期待的心。终于死了过去。
这坐神龛的事,看来他是躲不过去了!
别人知县和知府也就只是在开工这天,来坐一天。而他接下来却要天天坐!
许茂才见知府大人都没发作,自然更不敢多言。
如今的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至少,这位子,知县大人和知府大人都坐过。
将来讲出去,他也不是一个人扛着。
这样想的话,他也不那么难受了。
“府尊大人,县尊大人,许世叔,请上座!”方言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三位父母官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
最终,周文渊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官袍,率先迈步,踏上了通往中间那座最高“神龛”的台阶。
张秉衡和许茂才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分别坐在左右两边的“神龛”之中。
当三位身着官袍的大人,走上高台,端坐在那宽大的太师椅上时,整个场面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荒诞感。
左右两旁是朱红立柱,头顶上是青瓦顶棚!背后是形同寺庙的折开大门!大门之后,就是供奉神仙的殿宇了!
底下的民夫们何曾见过这等景象?一个个看得眼睛发直,想笑又不敢笑,气氛一时间诡异非常。
此时手中要是有香,他们怕是会当场点燃,给三位“尊神”上上一根。
方世强在下面看着,拼命忍住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这三位大人,真是被方言这个堂弟,给请进了殿里,当上菩萨了啊?
高台上,周文渊感受着身下宽大舒适的座椅,看着前方空地上肃立的上千民夫。
再眺望远处的工地和奔流不息的江水,心中的那点别扭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取代。
他仿佛看到了这座未来物流中心的繁忙景象,看到了江陵因此而兴盛的明天。
他端起茶几上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这方言的意思,他怎么不能明白!
搞这一出,不就是隐晦告诉他们,让他们当好泥菩萨吗?
罢了!
若真能成就这番事业,他周文渊,便是坐在这“神龛”里当一回泥菩萨,又何妨?
随后方言走上高台!看着台下上千的民夫,扯着嗓子大声一喊。
“正式开工!”
话音刚落,就见十几个穿着工服的人,带着铜锣开始敲响。
底下的民夫也在这铜锣声中动了起来!
上千民夫在工头的带领下,发出震天的呼应,如同潮水般涌向各自的岗位。
夯土声、号子声、车轮声瞬间交织成一首劳动交响曲。
江陵历史上注定将影响深远的一项大工程,就在这三位端坐“神龛”的父母官注视下,正式拉开了帷幕。
阳光洒在三位“泥菩萨”的官袍上,也洒在那些忙碌的民夫身上。
在这荒诞的场景中,竟透出一股另类的,生机勃勃的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