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方言尚在睡梦之中,便感觉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透过窗棂的曦光,只见房梁之上,那道黑色的身影依旧保持着环抱长剑的姿势,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女侠……”方言揉了揉眼睛,带着几分初醒的沙哑,“您这是一夜未眠?”
“如今像女侠这般敬业的人,恐怕全湖广都找不出几个来了吧?”
“若是将来有机会。来我江陵商会工作,我方言别的不说,就以女侠这态度,每月一两银子总是有的。”
梁上的如墨并未答话,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
方言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起身,整理好衣袍。
他特意选了件立领的衣衫,将那脖颈上的伤痕严实遮住。
对着铜镜照了照,确认看不出破绽,这才拿起折扇,“唰”地一声展开。
他这态度,仿佛昨夜的刺杀从未发生过一般。
“走吧,如墨姑娘。”
“今日还有正事要办。”
如墨双脚一点,轻盈落地,绝美脸上的眉头微蹙:“什么正事?”
方言微微一笑,折扇轻点窗外:“无他,只是发粮救济流民而已。”
如墨顺着方言的指向望去,只见院内除了昨夜搬回来的粮食之外,再无它物。
如墨的脸上严肃的表情,瞬间僵住。
她没想到,昨天方言叫她的人帮忙搬粮,她还以为方言是舍不得这些粮食浪费。
至于他给的理由,她都认为是为了保命的故弄玄虚。
没有想到,她们昨夜帮他搬回来的粮食,居然是要去赈济流民的?
她这次来武昌,就是为了帮北地流民报仇的。
如果不是杨党,北地哪里会有这么多的流民!
如墨的脸上升起一股潮红,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这些粮食?都是要发给流民的?”
方言闻言,折扇轻轻敲打的掌心。用一副小瞧了自己的眼光瞟了她一眼。
“女侠怕是小瞧了我们江陵商会了!”
“这里的粮食才多少?配得上我方言的身份?”
“我方言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的惊天动地!”
“我昨天可是花了一千两银子呢!!买了足足一千石!”
“就这些!还不足以体现我们江陵商会的底蕴?”
说罢,方言就往房外走去。
而在房内的如墨,看着方言离去的身影,持剑的手臂都在颤抖。
一千两银子!一千石粮食!
足够几千流民吃一个月的了!
他!居然要拿去赈济流民?
“你……为什么要帮那些流民?你们这些乡绅,不都是恨不得让他们当牛做马吗?”
方言回过头来,折扇轻摇,目光淡淡的看着如墨:“是啊,为什么呢?”
这一刻,方言陷入了沉思。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也想到了那些靠他江陵商会生存的一万多人。
忽的,方言的脸上露出一股春风般的微笑。
“无他,只是为了救自己罢了。”
说罢,他就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外面,铁蛋早早的就从粮铺那边赶了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一车车的粮食。
他走上前向方言禀告:“言哥儿,按您的吩咐,一共收了一千石粮食,都在这儿了。”
方言围绕着粮车转了一圈。
看着上面摆放整整齐齐的粮食,微微的点了点头。
随即,他伸出手来,打开其中一袋,拿出一些米粒,放在鼻尖闻了闻。
除了淡淡的灰尘味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气味。
是放了两年的陈米,没错了!
一旁的铁蛋见此,也担忧的问了一句。
“言哥儿,你为什么要用陈米发放啊!这样不是砸我们江陵商会的招牌吗?”
铁蛋的担忧也并无道理。
自江陵商会崛起开始,一直走的都是服务至上概念。
不管是用工的专业程度,还是对客人的态度,以及酒楼里面所用的材料。
在同行里面,那都是向最好看齐的。
不知方言这次为什么会挑选陈米。
这种东西,要是放在江陵商会,恐怕早就被方言丢了拿去喂鸡了。
方言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要是往年,湖广作为国之粮仓,一石粮食,也就半两银子而已。”
“现在,流民窜入,各个粮商却都开始坐地起价!”
“如果是买新米,一千两银子,也不过只能买八百石而已!”
“而买陈米,却能买一千石!”
“一千石,能够让五千流民吃饱一个月。而八百石,却只能让四千人吃饱。”
“其中差距,你可明白?”
说罢,他便拿扇子点了点铁蛋的头。脸上随即露出了一丝笑意。
“有的时候,只需要满足他们的最低需求就好。”
“如果不是我们商会名声太盛,我都想用糠了呢!”
听闻此话,铁蛋的嘴巴都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
给人吃糠?那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这么多年了,他们家的言哥儿,还是没变。
如此丧良心的话,居然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也就只有他们家的言哥儿了。
这歪理邪说,说的那是头头是道,十分有道理。
他不得不服!
随即,方言就对铁蛋吩咐道:“去城内散播消息,就说我江陵商会的东家,方言,要在武昌城外开棚施粥。每日巳时开始,申时结束,直到粮食放完为止!”
铁蛋闻言,精神一振,立刻领命:“明白!我这就去办,保管晌午之前,消息传遍武昌城!”
吩咐完铁蛋,方言这才回过头来,如墨正靠在门边,望着自己。
“女侠要一起去施粥吗?这可是为自己积累功德良机啊!”
如墨没有说话。她看向方言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你真的要把这些粮食,全都赈济流民吗?”她忍不住问道。
方言抚摸着车上的粮食,眼神透露出一丝缅怀:“是啊,一千多两呢!普通人要赚这么多钱,可是要赚好几百年呢!。”
这让他想起了前世。
想起了前世那个不会因为米饭而愁的世界。
他苦笑的摇了摇头。
今天,他方言总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人命没有粮食贵的道理了。
然而他随即莞尔一笑,转过身来,目光清澈:
“我方言是刘诚的死对头,现在不在江陵,而是在武昌。”
“我要想活下去,就必须让武昌的百姓记住我的好。”
“所以这粥必须要施,而且要毫无底线的去施。直到我考上秀才,在这武昌站稳脚跟。”
说完,他便吩咐下人,往家中开始搬粮。
如墨看着方言的背影,双眸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流转。
这个书生,好像和她理解的那些书生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不管是举动还是想法或是各种行为。
她不明白!不明白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昨天夜里明明在镜子前表现的如此怕死,但是在自己剑下的时刻,又是如此的坦然!
他为什么这么怪异?
如墨握紧了手中的剑,快步跟了上去。
她倒要看看,这个自称方言的人,是真是要发粮,还是在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