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昌城内的厮杀声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向城中心那片相对完好的宫阙府衙区域。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混杂着血腥气,即使在深宫之内也能清晰闻到。尚书台值房内,烛火依旧明亮,却再也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绝望气息。
荀彧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后,身上紫色的官袍依旧穿戴得一丝不苟,连衣领的褶皱都整理得恰到好处。他的面容平静得可怕,只有眼底深处那抹难以化开的疲惫与决绝,泄露了他此刻真实的心绪。值房内并不凌乱,甚至比平日更加整洁。重要的文书、图册、户籍簿录被他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案几一角,上面还细心地覆盖了一层防尘的细麻布。这些是他呕心沥血经营多年的心血,也是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在许昌最后的一点体面。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远处宫城方向那模糊的轮廓在火光与夜色中若隐若现。那是汉家天子居住的地方,是他荀文若穷尽一生才智与心力想要维护的象征。他曾以为,辅佐曹操,能够匡扶汉室,扫平群雄,还天下一个太平。可如今,城破了,吕布的军队正在街巷间肆虐,汉室的尊严即将被彻底践踏。而那个他寄予厚望的曹孟德,其野心也早已超越了人臣的界限。
他对着宫城的方向,整理衣冠,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这一拜,带着无尽的歉疚与无奈,拜别的是他心中那个曾经励精图治、有望中兴的汉室梦想,拜别的是那个他侍奉了多年的少年天子,也拜别了他自己一生的信念与坚持。
礼毕,他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他回到书案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寸许高的精致瓷瓶,拔开木塞,将里面无色无味的液体一饮而尽。毒药入喉,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很快,一股灼热便从腹中升起,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没有呼痛,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他重新坐下,铺开一张洁白的绢帛,取过那支他用了多年的狼毫笔,在砚台中饱蘸浓墨。他的手很稳,落笔如常,一个个清隽而有力的字迹出现在绢帛上。
这并非写给家人的遗书,也非控诉吕布的檄文,而是留给曹操的最后谏言。
“明公亲览:彧本颍川寒士,蒙公不弃,委以腹心,托以重任,期以共扶汉室,安定天下。然今天下崩离,社稷倾危,许昌既陷,势难挽回。彧才疏德薄,无力回天,唯有一死,以报知遇,以全臣节。”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胸腔内的灼痛感愈发强烈,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吕布骁勇,兼有良谋,其势已成,不可力敌。然其性反复,根基未稳,公若与之死战,徒耗元气,恐令亲者痛,仇者快。彧斗胆恳请明公,勿以彧之死为念,勿因一城之失而困守待毙。当为天下苍生计,为麾下将士谋,暂避其锋,保全实力,以图将来。江东孙氏,荆州刘表,乃至西凉韩马,未必无可为援。存身惜命,方有重整山河之日。若执意玉石俱焚,则万事皆休矣……”
笔尖的墨迹有些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生命的力气正在迅速流逝。他努力维持着字迹的工整,写下了最后的落款——“臣彧,绝笔。”
他将笔轻轻搁在笔山上,将写好的绢帛仔细折叠好,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用一方镇纸压住。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值房外,喊杀声似乎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兵器撞击和士兵冲锋的呐喊。但这些声音,正在离他远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仿佛脱离了那具正在被剧毒侵蚀的躯壳,飘向了更高远的地方。他想起年少时在颍川苦读的岁月,想起初次见到曹操时那个雄心勃勃的骑都尉,想起共同经历过的无数次危机与胜利……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归于沉寂。
当曹操在一众亲卫拼死保护下,且战且退,好不容易暂时摆脱追兵,仓皇退入尚书台区域,意图寻找荀彧商议最后对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值房内烛火安静地燃烧着,荀彧端坐在书案后,仿佛只是小憩,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苦涩气味。曹操心头猛地一沉,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文若!”他呼唤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没有回应。他看到了被镇纸压着的那方绢帛。他一把抓了起来,急切地展开。那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快速地阅读着,读到荀彧的自责与请罪,读到那冷静到残酷的局势分析,读到那句“勿以彧之死为念”,读到那为他谋划的“存身惜命,以图将来”……
曹操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绢帛在他手中簌簌作响。他猛地抬头,看向那个永远冷静、永远睿智、永远为他打理好一切后方,如今却已气息全无的挚友与肱股之臣。
“文若——!!!”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从曹操喉中迸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与愤怒。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剧烈摇晃了一下,若非许褚及时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他紧紧攥着那封染着荀彧最后心血的绝笔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从他那双布满血丝、惯见杀戮的眼中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绢帛上,晕开了些许墨迹。
他失去了许昌,如今,他又永远地失去了荀文若。这个打击,远比城墙崩塌、军队败退更加沉重。周围的喊杀声、亲卫焦急的催促声,似乎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手中这封绝笔和眼前这具冰冷的躯体,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他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