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襄之地的惶恐与算计,如同汉江上弥漫的晨雾,尚未散尽,其无形的触须却已悄然越过长江,渗入了江东建业城的每一寸砖石。时值春夏之交,江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和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掠过将军府邸高耸的檐角,却吹不散正堂内那股沉郁凝重的氛围。
孙权端坐于主位之上,身着一件绛紫色暗纹锦袍,腰间束着金线编织的带钩,上面悬着一柄装饰华丽的古锭刀。他年轻的面庞上已褪去了几分稚气,眉宇间凝结着与年龄不甚相称的沉稳与思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份来自北方的、加盖着皇帝玺印的檄文抄本,以及附在一旁的、详细记述许昌易主、曹操败亡过程的密报。绢帛冰凉的触感,似乎正透过指尖,向他传递着北方那股新生的、锐利而强大的力量。吕布……这个曾经盘踞徐州的边地骁将,如今竟以如此迅猛的姿态,鲸吞中原,执掌中枢,成了他江东不得不直面的一座巨山。
堂下左右,分坐着江东文武的核心。左手边首位是张昭,他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儒袍,坐姿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神低垂,仿佛在审视着地砖的纹路,又似在积蓄进言的力量。其下是鲁肃,他年约三旬,面容敦厚,目光温和中透着不易察觉的睿智,一身朴素的褐色布衣,与堂内的华贵陈设略显格格不入,只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右手边则以周瑜为首。这位名震江东的都督正值盛年,姿容俊美,即便是在如此严肃的场合,依旧身着月白色银边襕衫,头戴玉冠,腰佩长剑,神态从容,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偶尔掠过一丝如鹰隼般锐利的光芒,扫过堂外那片被江风吹拂、微微摇曳的竹林。其余如程普、黄盖等宿将,则个个甲胄在身,面色肃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诸位,”孙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许昌之事,想必都已知晓。吕布……吕将军,已克复旧都,诛除国贼曹操,迎奉天子,如今传檄天下,号令四方。我江东……该当如何?”他将“吕将军”和“号令四方”几个字咬得稍重,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探询。
张昭率先抬起头,清癯的脸上写满了谨慎,他微微拱手,语调平缓而坚定:“主公,吕布新得志,势如中天,兼有天子名分,大义在手。其麾下兵精将猛,并州狼骑、陷阵营之悍勇,天下皆知。今其传檄而来,我江东若公然违逆,便是与朝廷为敌,徒然授其南征之口实。以昭之见,当外示恭顺,暂避其锋芒。”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可遣一能言之使,携重礼前往许昌,上表称臣,贺其克复之功,表明我江东谨守臣节,忠于汉室之心。如此,或可暂安其心,为我江东争取整军备武、巩固内部之宝贵时日。”
他话音刚落,程普便按捺不住,这位老将须发皆张,声如洪钟:“子布先生此言,未免太过示弱!那吕布三姓家奴,反复无常,天下谁人不知?不过仗着匹夫之勇,侥幸得了许昌,难道我江东儿郎,就要向他俯首帖耳不成?我江东有长江天堑,水师精锐冠绝天下,何惧他北地骑卒!”他拳头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周瑜此时轻轻摆手,示意程普稍安,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淡然却自信的笑意:“德谋老将军忠勇可嘉。然则,子布先生所言,乃老成谋国之道。”他转向孙权,目光清澈而冷静,“主公,吕布之势,确已大成。其据中原腹心,挟天子以令诸侯,此乃王霸之基。我江东虽不缺热血勇士,然此时与之争锋,实非明智。瑜以为,张公之策,正合时宜。”
他稍作停顿,继续分析,语速不疾不徐,却条理分明:“然,恭顺示弱,非是怯战,而是韬晦。我江东当前要务,乃是一个‘稳’字。一面遣使通好,麻痹吕布,使其无即刻南下之借口;另一面,则需加紧整训水陆兵马,修缮城防,广积粮草,尤其是加强牛渚、柴桑等沿江要隘的守备。同时,亦可借此机会,进一步厘清内部,安抚山越,稳固根基。”他目光微闪,“至于那所谓的‘共伐刘表之约’……吕布若提,我便虚与委蛇,只需言辞恳切,重申旧盟,却不必真个出兵。荆州刘表,如今自顾不暇,正可为我江东北面之缓冲。”
周瑜的策略,显然比张昭的单纯示好更为进取,也更符合孙权的脾胃。孙权微微颔首,目光又投向一直沉默的鲁肃:“子敬,你有何见解?”
鲁肃闻声,从容起身,向孙权及众人微微躬身,他的声音敦厚温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肃赞同公瑾与子布先生之见。吕布势大,不可力敌,唯有智取。遣使通好,势在必行。然,使者人选与所携之礼,需格外斟酌。礼,既要显我江东之富庶与诚意,令吕布及其麾下满意,又不能过于露富,引其觊觎之心。人,则需不卑不亢,既能传达主公恭顺之意,又能于言辞交锋间,窥探许昌虚实,洞察吕布及其谋臣之志向与短板。”
他看向孙权,眼神诚恳:“肃不才,愿担此任,为主公分忧,前往许昌一行。”
孙权看着鲁肃,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鲁肃的沉稳与大局观,正是执行此计的最佳人选。他沉吟片刻,决断道:“好!便依子敬之言。此次出使,一应事宜,由子敬全权负责。”他随即下令,“所需礼物,即刻从府库中支取。选取江东特产之越布百匹、会稽珍珠十斛、豫章名茶五十斤,另备精工锻造的吴钩百柄,铠甲五十领。”这些物品,皆是近年来江东各地上缴的贡赋或是官营作坊的产出,来源清晰,账目可查,既能彰显江东物产之丰,又暗含武备之利,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表文由子布先生亲自草拟,言辞务必恭谨,表明我孙权及江东军民,谨奉正朔,愿听朝廷号令。至于共伐刘表之事……可略作提及,称待准备妥当,必当响应王师。”
他又看向周瑜:“公瑾,沿江防务,水军操练,便全权托付于你。我要在吕子明(吕蒙)等年轻将领中,擢拔才俊,加紧历练。”最后对程普、黄盖等老将道,“诸位将军,亦需厉兵秣马,不可有一日懈怠。”
命令既下,整个将军府乃至建业城都随之高效运转起来。张昭伏案疾书,字斟句酌;周瑜即刻召集水军将领,部署防务,视察船厂;而鲁肃则亲自前往府库,监督礼物的挑选与装箱。那百匹越布纹理细腻,色彩鲜亮,是吴郡织坊精心之作;十斛珍珠圆润饱满,光泽莹莹,乃会稽沿海按季上贡之物;五十斤豫章茶则是今春新采,封存在陶罐中,犹自散发着清冽香气;百柄吴钩和五十领铠甲,则出自秣陵官方匠坊,寒光闪闪,品质上乘。每一件物品的来历、数量,都记录在案,由专吏核对,绝无模糊之处。
数日后,一切准备停当。建业城外,长江之滨,鲁肃一行数十人已登上官船。孙权亲自率文武百官至码头相送。江风猎猎,吹动众人的衣袍。鲁肃换上了一身较为正式的使者冠服,立于船头,向岸上的孙权深深一揖。
“子敬,许昌之行,干系重大,江东之未来,暂系于卿身矣。”孙权执起鲁肃的手,郑重嘱托,眼中既有期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鲁肃神色肃然,沉声应道:“肃必不辱使命。定当竭尽全力,周旋其间,使我江东得以喘息之机。”他目光扫过周瑜、张昭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周瑜上前一步,低声道:“子敬此行,还需留意一人……刘备。此人羁留许昌,其志难测,关张皆万人敌,若为吕布所用,或成心腹之患。”
鲁肃微微颔首,表示记下。
时辰已到,船工解缆启航。巨大的官船在橹桨的推动下,缓缓离开码头,驶入江心。风帆徐徐升起,吃饱了江风,带动船体向着西北方向,逆流而上。
孙权独立码头,目送着那艘承载着江东眼下全部战略希望的船只渐渐变小,最终化作天际的一个黑点,融入水天一色的苍茫之中。江涛拍岸,声声入耳,仿佛敲打在他的心头。他深知,鲁肃此去,带回的不会是真正的和平,只会是一段宝贵的、用于积蓄力量的脆弱间歇。吕布绝非易与之辈,其野心绝不会止于中原。未来的较量,或许就在这长江之上。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古锭刀,冰冷的刀鞘传来坚实的触感,提醒着他身为江东之主不容推卸的责任。江面辽阔,烟波浩渺,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这千里烟波,看到了北方那片正在吕布意志下重新整合的土地,以及那必将到来的、更加汹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