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定下的“南征准备期”方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邺城乃至整个北燕的官僚体系中激荡起层层涟漪。其中,“修运河”三字,看似简单,却牵扯着最为庞大的人、财、物,关乎未来数十万大军南下的命脉。吕布深知,欲动兵戈,先通粮道,这条连接黄河、淮河、长江的水上走廊,其意义不亚于训练十万精兵。
枢密阁侧殿内,连烛火都似乎因连日来的紧张议事而损耗得更快了些。吕布、陈宫、钟繇,以及被紧急召回的将作大匠马钧、工部尚书等人,围在一张铺开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中原水系舆图》前。空气中弥漫着墨汁、陈旧绢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众人身上的疲惫气息。
“陛下,”马钧的声音带着匠人特有的沉稳与精确,他手指沿着图上一条虚画的红线移动,“若依前朝旧迹,首要修复拓展之处,乃是鸿沟与邗沟。鸿沟连通黄河、淮水,邗沟则连接淮水与长江。然数百年来,战乱频仍,河道淤塞,堤坝崩坏,许多地段已难辨旧貌,甚至为农田、村落所侵占。”他的指尖在几个关键节点重重敲了敲,“尤其是鸿沟中段的浚仪至陈留段,淤塞最为严重;邗沟穿越淮阴一带,水闸尽毁,需重建之处甚多。”
钟繇立刻接话,眉头紧锁:“工程浩大,远超预期。初步估算,若欲在一年内初具通航规模,至少需征发民夫三十万,这尚不包括沿途护卫、管理官吏、技术工匠。三十万人,每日人吃马嚼,仅口粮一项,便需粟米近六千斛,这还未计工具损耗、建材采购、意外抚恤……”他翻开随身携带的账册,上面是度支尚书衙门连夜核算出的初步数字,“去岁北征,府库存粮消耗近半,今岁各地屯田所入,需优先保障军屯、官俸及边境驻防。若再支撑如此巨役,国库余粮,恐难维持到今岁秋收。且一旦影响春耕,来年赋税必减,恶性循环。”
陈宫沉吟道:“民夫三十万,来源亦是问题。若强行征发,必致怨声载道,影响春耕,恐生内变。且运河沿线,多处为新政推行之地,士族豪强本就对《新格》律法、清丈田亩心存抵触,若再大规模征发其佃户、侵占其田地,反弹必然激烈。”
吕布沉默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虚线。他仿佛能看到无数衣衫褴褛的民夫,在泥泞中挣扎,看到沿途升起的怨气,看到府库中飞速下降的粟米数字。这确实是一步险棋。但南征的战略窗口不会永远敞开,南方的敌人也不会坐等他准备万全。
“民夫,不以强制征发为主。”吕布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朕旨意,以‘以工代赈’为策,广募流民、灾民以及北疆内迁安置、尚无恒产之胡汉百姓。官府提供口粮、工具,并按工期、劳作表现,支付一定工钱,或折算为未来赋税减免。所需钱粮,由国库、少府内帑共同承担,设立‘运河工程’专项账目,由御史台与度支尚书共同监管,每旬一报。”他明确指出了民夫来源和钱粮出处,国库与内帑分担,避免单一渠道枯竭。
他看向马钧:“马卿,工程规划,由你总责。可先疏通关键河段,不必强求全线同时开工。优先保障鸿沟北段、邗沟南段,使其能与现有漕运衔接。所需工匠,由将作监统一调配,可高薪招募民间巧匠,其技艺突出者,朕不吝官爵赏赐。工程所需石材、木材,可就近开采官山,或向民间平价采购,记录在案,严禁强取豪夺。”
他又对陈宫道:“公台,沿线协调,由你主持。颁布诏令,运河所经之地,凡需占用民田、拆迁屋舍者,由地方官府按《新格》律法,依市价给予补偿,钱款从运河专项中支取。若有士族豪强借机阻挠,或官吏趁机盘剥、克扣钱粮工食者,”吕布眼中寒光一闪,“无论其背景如何,一律按阻碍国策、贪墨军资论处,严惩不贷!可派监运河御史,持朕符节,巡视各段,有先斩后奏之权!”
这道命令,既给出了补偿来源,也明确了惩戒措施,恩威并施。
圣意既下,庞大的国家机器再次轰鸣着运转起来。诏书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各州郡,尤其是流民聚集的兖、豫、青、徐等地。各地官府迅速张贴榜文,衙役们敲着锣沿乡宣告。起初,百姓大多观望,疑虑重重,但当真看到官府在指定的集结点设立粥棚,按日发放足以果腹的口粮(这些粮食部分来自去岁屯田盈余,部分由太仓紧急调拨,皆有严格出库记录),并有官吏登记名册,承诺工期结束后另有酬劳或赋税减免时,越来越多面黄肌瘦、无地可耕的流民,以及一些渴望获得合法身份和安定生活的内迁胡人,开始拖家带口,向着运河沿线汇聚。
与此同时,马钧率领的将作监精英与招募的民间工匠,已奔赴沿线关键节点勘测地形,设定河道走向、闸坝位置。勘测队员手持罗盘、水平仪,在早春的寒风中进行着细致的测量,他们的图纸和数据,被快马送回邺城,由马钧亲自审定后,再下发至各工段。
吕布并未安居宫中,在各项事宜安排妥当后,他再次轻车简从,仅带着数百狼骑护卫,沿鸿沟故道向东巡视。他需要亲眼看看这条未来生命线的真实情况,也需要让沿途官吏、百姓感受到皇帝对此事的重视。
这一日,车驾行至浚仪地界。这里曾是鸿沟航道上的重要枢纽,如今却只见一条宽阔但水浅流缓、多处被沙洲芦苇堵塞的河道,两岸是荒芜的滩涂和零星开垦的菜地。巨大的工程已经在此展开,景象令人震撼。
数以万计的民夫,如同迁徙的蚁群,散布在漫长的河岸线上。他们大多衣衫单薄,在料峭春寒中喊着低沉的号子,用最原始的工具——铁锹、镐头、箩筐,挖掘着淤积了数百年的泥沙。汗水沿着古铜色的脊背淌下,滴入新翻的泥土中。有人负责将挖出的淤泥装入箩筐,由同伴用粗大的绳索拖上河岸;有人则在工匠的指导下,用开采来的青石加固破损的堤岸,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更远处,一些归附的胡人凭借出色的驭马技术,负责拖运巨大的石料和木材。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泥土的腥气、牲畜的粪便味,以及工地食堂熬煮粟米粥的淡淡香气。吕布看到,在一些规划好的取土区,民夫们挖掘的深度和宽度都被严格限定,以避免过度破坏周边良田;他也看到,监工的官吏手持皮鞭,但更多的是大声指挥着工程进度,检查着土方质量,并未见到肆意鞭打的现象;他还看到,随军的医官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中,为不慎受伤或染病的民夫诊治,所需的草药由太医院统一配给。
一名负责此段工程的典农官闻讯赶来,跪地禀报:“陛下,此段河道淤塞最甚,工程量大。目前征募流民、胡人共计一万三千余,口粮按日发放,工具每十日检查更换一次,皆有记录。只是……近日发现有附近豪强家的奴仆,夜间试图破坏已修好的部分堤坝,声称我们占了他们的‘祖产’渔荡,已被巡夜卫队擒获,按陛下旨意,送交监运河御史处置了。”
吕布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他走到一群正在休息、围着粥桶领取午餐的民夫附近。那些人骤然见到皇帝,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吕布示意他们起身,随手从一个老者颤抖的手中接过他那只有些豁口的陶碗,看了一眼里面浓稠的、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又递还给他。
“好好做工,运河通了,你们便有活路,有盼头。”吕布的声音不算温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朝廷不会亏待出力之人。”
那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连连叩首:“谢陛下!谢陛下!有口饭吃,有条活路,小老儿和这些乡亲们,就知足了!”
离开浚仪,吕布继续东行。越往东,工程面临的挑战越多。在穿越一片低洼沼泽地带时,数百民夫陷在齐腰深的淤泥中艰难前行,疾病和疲惫开始侵袭这支队伍。而在靠近一些城镇的地方,关于占用田宅的补偿纠纷也时有发生,尽管有监察御史弹压,但暗流依旧涌动。
夜幕降临,吕布在临时行营中,看着马钧派人送来的最新工程进度图。上面用朱笔标注着已疏通河段,用墨笔标注着待修区域,进展缓慢,困难重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的夏汛、秋涝、可能的疫病、乃至南方势力的破坏,都是潜在的威胁。
他步出行营,春夜的寒意依旧刺骨。远方工地上,为了赶工,无数火把依旧在夜色中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虚弱火龙,民夫们的号子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带着一种与命运抗争的悲壮与坚韧。
这条运河,正在用无数的汗水、甚至生命,一寸寸地向前延伸。它吞噬着海量的钱粮,考验着这个新生王朝的治理能力,也凝聚着吕布一统天下的决心。他仿佛能听到,那尚未贯通的河道深处,已有未来千帆竞渡、粮船如梭的隐隐涛声。而打通这最后关隘的代价,正清晰地烙印在这片沉睡的土地之上,与无数人的命运紧密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