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行在的德阳殿,经历了李傕郭汜大军压境的恐慌与吕布酣畅大胜后的振奋,今日的气氛又有所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略显急促的庄重。虽然宫室依旧简陋,但殿陛之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仅存的仪仗也被擦拭得锃亮,侍卫羽林郎努力挺直腰板,试图重现几分帝都的威严。
少年天子刘协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新浆洗熨烫过的冕服,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天子的威仪,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不安。今日,他将行使自颠沛流离以来,最为重要的一次权力——以天子的名义,敕封天下。
御阶之下,文武公卿分列。以杨彪、董承为首,人人屏息凝神,目光复杂地注视着殿中央那位玄甲未卸、只是在外罩了一件朝服以示礼敬的将军。吕布按剑而立,身姿如松,目光平静地迎接着来自各方的注视,坦然承受着这聚焦于他一身的、混合着敬畏、嫉妒、依赖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一场大胜,足以改变太多东西。
宦官展开一份早已拟好的诏书,用略显尖细却刻意拉长的声调,开始朗声宣读。诏书辞藻华丽,先痛陈李傕郭汜之罪恶,再盛赞吕布“忠勇冠世”、“擎天保驾”之功,最后便是冗长的封赏:
“……特晋镇东将军吕布为司隶校尉,假节钺,录尚书事,总督司隶、并、冀、幽军事,封温侯,食邑万户……”
“封卫将军董承为车骑将军……”
“封太尉杨彪为太傅,录尚书事……”
“封司徒赵温为太尉……”
“封司空张喜为司徒……”
“封河内太守张杨为大司马……”
“封兴义将军杨奉为车骑将军……”
“封白波帅韩暹为征东将军,胡才为征西将军……”
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官职和爵位从宦官口中吐出,如同不要钱般洒落殿内。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引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和窃窃私语。获封者或面露喜色,或强作镇定,或如韩暹、胡才般受宠若惊、几乎要跪地谢恩。
这与其说是封赏,不如说是一次政治利益的再分配。吕布凭借武力获得了最大的蛋糕,几乎掌控了朝廷的军事和部分行政大权(录尚书事)。而董承、杨彪等公卿,以及张杨、杨奉、白波诸帅等实力派,也都获得了相应的加官进爵,以示安抚与联合。这是一个以吕布为核心,勉强粘合起来的脆弱联盟。
然而,诏书并未结束。宦官的声调陡然转厉,接下来的内容,让整个德阳殿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兖州牧曹操,世受国恩,不思报效,反纵兵屠戮徐州,戕害生灵,罪孽滔天;后又阴蓄异志,窥伺神器,实乃国之大贼!着令天下州郡共讨之!擒斩曹操者,封五千户侯,赏万金!”
讨曹檄文!
这才是今日大封赏之后,真正的重头戏!是吕布集团借助天子名义,发起的第一次全国性的政治和军事动员!
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明白,这道诏书一旦发出,意味着吕布与曹操之间再无转圜余地,天下诸侯都必须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中选边站队。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宦官深吸一口气,继续宣读,内容转向对其他诸侯的承认与安抚,试图拉拢尽可能多的力量:
“……冀州牧袁绍,四世三公,名望素着,加封大将军,督青、幽、并、冀四州军事……”
“……荆州牧刘表,汉室宗亲,镇守南疆,加封镇南将军,成武侯……”
“……南阳袁术,加封后将军,赐假节……”
“……徐州牧刘备,加封镇东将军,宜城亭侯……”
“……扬州牧刘繇……”
“……益州牧刘璋……”
除了被明确点为“国贼”的曹操,以及远在江东、态度不明的孙策,天下稍有实力的诸侯,几乎都在这份诏书中得到了天子的“认可”和加封。这既是示好,也是试探,更是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政治优势发挥到极致的尝试。
诏书终于宣读完毕。宦官卷起绢帛,高声喝道:“百官谢恩——!”
殿内众人,包括吕布在内,齐齐躬身行礼:“臣等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
刘协看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位即将权倾朝野的温侯,小手紧紧抓着袍袖,稚嫩的声音努力提高:“众卿平身……望……望众卿同心协力,共讨国贼,匡扶汉室……”
“臣等遵旨!”
朝会在一片表面肃穆、内里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结束。
诏书被迅速抄写无数份,盖上皇帝玉玺和尚书台印信,由精心挑选的使者,携带着不同的使命,奔赴全国各地。
最快的几骑,直奔北方冀州邺城而去。
邺城,大将军府。
袁绍正与麾下谋士审配、郭图、许攸等人商议青州战事,听闻天使携诏书而至,不禁抚掌笑道:“定是朝廷得知某大破公孙,特来加封犒赏!快请!”
他整理衣冠,意气风发地来到正堂,准备接受预料中的荣宠。
然而,当使者朗声宣读诏书,听到自己被加封为“大将军”,却要“督青、幽、并、冀四州军事”,而那个并州牧,正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边地鄙夫吕布时,袁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再听到吕布不仅获封司隶校尉、录尚书事、温侯,更是“假节钺,总督司隶、并、冀、幽军事”时,袁绍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握着诏书的手背青筋暴起。
“……着令天下州郡共讨……国贼曹操……”使者后面的话,他几乎没听进去。
“砰!”一声巨响,袁绍猛地将诏书摔在案上,胸膛剧烈起伏,再也维持不住名士的风度,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吕奉先!好一个录尚书事!一介边陲武夫,侥幸胜了李傕郭汜两个蠢货,便敢窃据枢要,凌驾于吾等之上?!竟还敢总督四州军事?他吕布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这诏书,是吕布的意思,还是天子的意思?!欺人太甚!”
堂下谋士面面相觑,审配连忙上前:“明公息怒!此必是吕布挟持天子,擅作威福!其心可诛!”
郭图也阴声道:“吕布此举,分明欲借天子之名,行削藩之实!今日可讨曹操,明日便可讨我冀州!明公万万不可承认此诏!”
许攸则眯着眼,慢悠悠道:“本初啊,何必动怒?一纸空文罢了。吕布小儿,骤得高位,已惹天下侧目。我等不妨暂作隐忍,且看他如何与曹操相争,再做计较……”
袁绍呼呼喘着粗气,脸色铁青。吕布这份看似尊崇、实则将他与曹操并列、且隐隐压他一头的诏书,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他高傲的心。这不仅仅是名位之争,更是未来天下主导权的争夺!
他死死盯着那份诏书,眼中怒火燃烧,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吕布……竖子不足与谋!欲令天下共讨曹?哼,我看你这温侯之位,能坐到几时!”
一场因天子诏书而起的巨大风波,开始席卷天下。吕布凭借军事胜利和政治手腕,将自己推向了权力的巅峰,也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