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水上游的堤坝如同一条逐渐绷紧的巨蟒,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河流。当水位漫过某个临界点的清晨,张合站在潮湿的坝顶,迎着凛冽的河风,挥下了手中的令旗。蓄积了十日力量的河水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发出沉闷的咆哮,裹挟着泥沙和断木,沿着人工掘开的渠道,向着地势低洼的邺城西北角奔腾而去。
最初的征兆是城外低洼处开始渗出浑浊的水流,如同大地渗出的冷汗。随后,水势越来越大,漫过枯黄的草丛,吞噬废弃的营垒,拍打着邺城厚重的城墙根基。城头的守军起初并未在意,直到看见远处那一道浑浊的潮线伴着雷鸣般的轰响席卷而来。
“水!大水来了!”
凄厉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邺城死寂的清晨。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头蔓延。守军惊恐地看着黄色的洪水撞击城墙,激起数尺高的浪花,水流顺着城墙缝隙倒灌入城,城内低洼的街巷迅速变成浑国。箭楼上射出的、警告百姓避难的吕布军箭书,此刻成了催命的符咒,与越来越高的水位一起,无情地摧垮着守军残存的斗志。
审配身披重甲,亲自登城督战,他须发戟张,嘶哑着喉咙试图稳定军心:“顶住!不过是区区河水!主公在天之灵庇佑,邺城坚不可摧!”然而他的声音在洪流的咆哮和士卒的惊叫声中显得如此微弱。洪水不仅带来了物理上的冲击,更带来了绝望的窒息感。城墙在持续浸泡下,部分地段开始出现松动和剥落,城内积水越来越深,粮仓、武库岌岌可危,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感笼罩了每一个人。
围城数月,内部早已矛盾重重。审配的刚愎严苛早已引起部分将领不满,逢纪与审配之间也因权力分配渐生龃龉。袁尚年幼,根本无法有效掌控局面。洪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夜,城中地位仅次于审配的将领审荣,秘密召集了数名对现状不满的中层将校。烛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映照着几张焦虑而决绝的脸。
“城外水势滔天,城内粮草将尽,军心涣散。审配一味死守,是要拉全城军民为他陪葬!”一名脸上带疤的校尉压低声音,语气激动。
“吕布虽用水攻,但其箭书言明,只诛首恶,不罪胁从。开城投降,尚有一线生机!”另一人接口道。
审荣面色阴沉,手指用力抠着桌案边缘,留下深深的指痕。他是审配之侄,但更是邺城的守将之一,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座城池和里面的数万军民跟着审配一起毁灭。家族的忠诚与现实的残酷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叔父……他已疯了。”审荣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带着一种痛苦的决断,“为了邺城,为了这么多条人命……我不能再看下去了。”
次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审荣带领自己的亲信部曲,突然发难,袭杀了守御西门的审配心腹,奋力打开了沉重的城门,并在城头举起了象征投降的白旗。
“城门开了!”
“降了!我们降了!”
呼喊声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传遍全城。早已失去战意的守军纷纷丢弃兵器,跪地请降。仍在其他地方督战、试图组织抵抗的审配得知西门失守、审荣叛变的消息,如遭雷击,他拔出佩剑,状若疯虎地想要冲向西门清理门户,却被身边仅存的少数亲兵死死拦住。
“将军!大势已去!快走吧!”亲兵队长焦急地喊道。
“走?我能走到哪里去!”审配仰天惨笑,笑声中充满了悲愤和绝望,“主公待我恩重如山,我将邺城守成如此模样,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审荣逆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他猛地推开亲兵,横剑于颈,鲜血迸溅,这位袁绍麾下最刚烈的谋臣,最终以最决绝的方式,为他效忠的主公和即将陷落的城池殉葬。
随着审配自刎和西门洞开,邺城残存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高顺的陷阵营率先通过西城门,踏着及膝的积水,如同黑色的铁流涌入城中。他们迅速控制各处要道,清剿零星的抵抗,稳定秩序。张辽的狼骑则如同旋风般扫过城外,追击那些试图从北门逃窜的袁尚、逢纪等人。
吕布是在午后才踏入邺城的。他骑着赤兔马,缓缓行走在泥泞不堪、杂物漂浮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霉味和隐约的血腥味。曾经繁华的河北第一重镇,如今满目疮痍。倒塌的房屋,漂浮的家具,还有那些蜷缩在较高处、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人为灾难的惨烈。一些吕布军的士卒正在分发少量干粮,引导百姓前往地势较高的区域集中安置。
他直接来到了袁绍的宫殿。这里地势较高,受损相对较轻,但依旧能看出慌乱撤离的痕迹。华丽的宫室空空荡荡,只有少数来不及逃走的宦官宫女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
“主公,审配自刎身亡。袁尚、逢纪在少数亲卫保护下,试图从北门突围,已被张辽将军截住,逢纪被乱箭射杀,袁尚……被生擒。”高顺前来禀报,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看着吕布凝视宫殿的目光,他顿了顿,补充道,“城内秩序已初步控制,末将已命人扑灭零星火头,收拢降卒,清理街道。”
吕布沉默地点了点头。胜利的滋味,此刻混杂着洪水的泥腥和死亡的气息,并不那么美好。他下达了新的命令:“厚葬审配,其家眷不予株连。严加看管袁尚。张榜安民,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征召城中医者,全力防治瘟疫。阵亡将士,无论敌我,妥善收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座象征袁氏权力的宫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河北,易主了。”
他策马,踏过宫门前积水的广场,马蹄溅起浑浊的水花,向着那座曾经属于袁绍、如今等待着他去主宰的最高殿宇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