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牧一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柔和:
“那年夏天,真的很热。知了没完没了地叫,柏油马路都被晒得发软。对我而言,那本该是我人生中最冰冷、最黑暗的尽头。父母很早就不在了,是奶奶一个人含辛茹苦把我带大。奶奶也走了,我就真的成了孤儿,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站在河边的时候,水里映不出任何希望,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暗。”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回忆那湍急的水流。“然后,她就出现了。像一道蛮不讲理、却无比炽烈的阳光,猛地照了进来。戚雨那时候还那么小,扎着个都快松了的马尾辫,校服裙子上还沾着泥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劲儿,死死拽着我,哭得满脸花,说的话却那么狠:‘不准跳!我不准!’”
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摇了摇头:“我那时觉得她真烦人,多管闲事。甚至凶她,想吓跑她。但她就是不肯松手,指甲掐得我胳膊生疼,好像她的命也拴在我身上一样。最后,我几乎是被她那股不要命的劲儿给拖回去了。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她也一身泥水,却还紧紧抓着我,一路都没放开。”
“她没带我去派出所,直接把我拉回了家。现在想想,真是大胆。”江牧一的眼神温暖起来,“面对戚叔叔和林阿姨惊讶的目光,她像个小小的勇士,把我挡在后面,虽然她那么小一只,根本挡不住什么,仰着头,语无伦次却又异常坚定地替我说话,求他们收留我。她说:‘他很好的,他不坏!’那句话,我记了很久。”
江牧一的回忆:
戚明远和林婉都是极好的人。他们没有多问,只是用行动表达了接纳。
林阿姨立刻找来戚叔叔干净的旧衣服让我换上,虽然宽大得像戏服,但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温暖干燥。戚叔叔默默地去厨房下了很大一碗鸡蛋肉丝面,热腾腾地放在我面前,只说了一句:“先吃东西。” 那碗面的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
起初,我像只受惊的乌龟,把自己缩在客房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拒绝交流,拒绝一切。我以为这短暂的收留很快会变成厌烦和驱赶。
但戚雨不放弃。她每天准时来敲门,声音清脆得像小铃铛:“牧一哥哥,吃饭啦!”
“牧一哥哥,吃西瓜啦!冰镇过的!”
“牧一哥哥,你看我新买的漫画书,好好笑,给你看!”
她会把林阿姨给她准备的零食、水果,分出一大半,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门口。
有时候是一把洗得亮晶晶的葡萄,有时候是几块舍不得吃的曲奇饼。
甚至有一次是一根快要化掉的、她舔了好几口的绿豆冰棍,她后来红着脸解释说是因为太好吃了想给我尝尝。
她还会把自己珍爱的漫画书、《少年文艺》杂志,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我不理她,她就在门外自顾自地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讲她养的小仓鼠又越狱了,讲叶少柒姐姐今天跳舞得了第一名。她的声音成了那间昏暗客房里唯一的、持续不断的光源和生机。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期待那敲门声。我会在她放下东西离开后,迅速打开门把东西拿进来。
漫画书确实很好看,零食很甜。我渐渐不再锁门,她会试探着把门推开一条缝,把小脑袋探进来,眼睛亮晶晶地问:“牧一哥哥,我能进来吗?” 最初我只是沉默,她就当是默认,轻手轻脚地溜进来,坐在离床很远的椅子上,继续她的“单口相声”。
后来,我会在她讲到自己摔跤出糗时,嘴角忍不住动一下。她会立刻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我:“呀!你笑了!你笑了!” 然后自己先乐得前仰后合。
我开始走出那间屋子。
我会在晚饭时间,坐在餐桌的角落,安静地吃饭。
林阿姨总是给我夹很多菜,温柔地说:“小牧,多吃点,正在长身体。” 戚叔叔会问我学习上的事,给我讲他办案时遇到的一些有趣但不涉密的小故事,告诉我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晚上,他们会允许我和戚雨、还有叶少柒一起,在客厅铺着凉席的地上看电视,老式的风扇吱呀呀地转着,吹着西瓜的清甜气味。戚雨会抢遥控器,但总会记得问我一句:“牧一哥哥,你想看什么?” 虽然我每次都摇头。
小柒那时候虽然也只比戚雨大两岁,但显得更文静懂事一些。她最初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阴郁沉默的男孩有些好奇,也保持着一点距离。
戚雨就会拉着她的手过来,介绍说:“柒柒姐姐,这是牧一哥哥,哥哥很好的。” 叶少柒就会对我露出一个友善而略带羞涩的微笑。后来熟悉了,她也会默默地把洗好的水果递给我,会在我坐在沙发上看书时,安静地在一旁做自己的功课。
有一次我发烧,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感觉有一只略显纤细却温柔的手在摸我的额头,然后听到她小声对戚雨说:“小七,哥哥头好烫哦,要不要告诉林阿姨?” 那种安静而细致的关心,同样让人感到温暖。
那个夏天,戚雨带我做了很多“第一次”的事情。第一次去河边摸小鱼小虾,虽然我站在岸边不敢下水,她就自己扑腾得浑身湿透,举着个小网兜对我笑。
第一次爬上门前那棵老槐树,她像猴子一样利索,我在下面紧张得手心冒汗。
第一次晚上偷偷溜到天台,躺着看星星,她指认着模糊的星座,讲着从书上看来的半懂不懂的神话故事。
第一次感受到“家”是什么样子。
她甚至会拿出自己的零花钱,跑去小卖部买两支最便宜的绿豆冰棍,非要和我一人一支,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嗦着冰棍,看着被烈日晒得发白的街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说,我听。
但那种无声的陪伴,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宁静与快乐。
戚叔叔偶尔会找我谈心,不是在严肃的书房,可能就是在晚饭后散步的时候。
他从不刻意追问我的伤痛,只是像一位智慧的长辈,告诉我男孩要坚强,但坚强不是封闭自己。他说知识能改变命运,让我不要放弃学业。
他还教我一些简单的防身术,说:“不是为了打架,是要有能力保护自己,将来或许也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他的话像沉稳的基石,一点点垫在我崩塌的世界之下。
暑假快结束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我父亲很多年前离异的前妻,一位我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阿姨,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我奶奶去世、我无人抚养的情况。她联系了社区和戚叔叔,表示愿意收养我。她是个善良的人,跟父亲有一位孩子,但觉得我身世可怜,不能让孩子流离失所。
我知道,我有了一个新的、法律上的归宿,我必须走了。
那个夏天像一场美好得不真实的梦。离开那天,我收拾好林阿姨给我买的几件新衣服,把客房恢复得整整齐齐。我对戚叔叔和林阿姨深深鞠躬,感谢他们给了我一个避风港,给了我重生般的温暖。然后,我走到戚雨面前。
她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我省下早餐钱、偷偷买下并擦了好多遍的铁皮文具盒,上面印着当时流行的卡通图案,可能有点幼稚,但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承载感谢的礼物。我塞到她手里,喉咙发紧,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谢谢你戚雨。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看到了她眼里瞬间涌上的水光,但她努力忍住了,用力点头:“嗯!你要说话算话!”
他走了,没有回头,因为怕一回头,就舍不得离开那片照亮了他的阳光。但那个夏天的每一个细节——鸡蛋面的热气、西瓜的甜香、漫画书的油墨味、吱呀作响的老风扇、戚雨叽叽喳喳的声音、叶少柒安静的笑容、戚叔叔沉稳的话语、林阿姨温柔的眼神都像用温暖的琥珀封存了起来,成为他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源和执念,支撑着他走过之后无数艰难的日子。
他发奋读书,几乎拼尽全力,最终考上了远离过去的大学,选择了心理学,最初或许是想要自救,想要理解当年那个绝望的少年,也想要有一天,能有力量去守护那份曾经照亮他的光。
后来因为一些机缘和综合考量,他转岗成为医生,并机缘巧合下申请调岗立县,或许潜意识里,就是为了离那束光的源头更近一点,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