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前线,清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中的火焰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先前从黄土岭方向隐约传来的、令人不安的炮火轰鸣与喊杀声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这死寂,被帐外骤然响起的急促马蹄声和斥候那带着哭腔的嘶吼悍然打破。
“报——!皇上!大事不好!” 一名盔甲歪斜,征袍被血污与尘土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斥候,几乎是滚跌着冲进大帐,扑跪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剧烈颤抖,“黄土岭……我军……我军惨败!多尔衮贝勒所部与明军张之极麾下精锐交战,明军火器异常犀利,阵前铳炮如雷,我军冲锋骑兵死伤狼藉!正白、镶白两旗勇士正面强攻,亦被其绵密火网所阻,尸横遍野!乌真超哈的炮阵……被明军骑兵侧翼突袭,尽数被毁!济尔哈朗贝勒与豪格贝勒正拼死收拢残部,且战且退,形势……危殆!”
帐内侍立的诸王贝勒、八旗亲贵们闻言,无不变色,面面相觑之下,眼中皆是难以置信的惊惶。黄土岭,那是精心布置的诱敌陷阱,意在将明朝援军主力一举歼灭,可如今,非但没能啃下这块硬骨头,反而崩掉了大清的满口利牙!
皇太极端坐在虎皮大椅之上,面沉似水,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那双紧握着扶手上玉雕龙纹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他尚未从这噩耗中理清头绪,下达指令,帐外又是一阵人仰马嘶,第二骑探马如同被厉鬼追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皇上!紧急军情!义州……义州昨夜丑时三刻,突遭明军重兵突袭!”
“什么?!”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响在帐内每一个人的耳边,连皇太极都猛地挺直了背脊。义州!那是此次倾国之力入寇辽西的大后方,是数十万大军粮草辎重、箭矢火药囤积之所,是维系前线作战的生命线!
那探马涕泪交加,继续嘶喊道:“是祖大弼!他率关宁铁骑自大凌河城突然杀出,还有……还有曹变蛟!是他麾下的那支‘利刃死士’!他们像鬼魅一样突破了我们的外围防线,直扑义州城!我军留守将士虽拼死抵抗,但……但敌军战力太强,尤其是那曹变蛟部,简直非人!粮仓、武库、草料场……尽数起火,囤积的粮草辎重,焚毁殆尽!留守的……留守的数千勇士,近乎……近乎全军覆没啊!”
如果说黄土岭的败绩是敲在清军脊梁上的一记闷棍,那么义州被焚的消息,则无异于一柄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心脏!帐内瞬间炸开了锅,惊怒、恐惧、绝望的情绪交织弥漫,一些年轻的贝勒甚至失态地惊呼出声。后勤命脉被断,这数十万大军立时便成了无根之木,无水之舟!
然而,命运的残酷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几乎是踩着前一波探马的尾音,第三波警讯如同丧钟般鸣响。
“报——!登莱巡抚孙元化、东江镇总兵黄龙,集结登莱水师与东江镇陆师,以旅顺为基,大举北上,猛攻金州!金州外围墩堡已全部失守,现明军主力正围攻金州城,攻势如潮,兵锋直指复州、盖州!辽南……辽南告急,恐有震动辽阳之危!”
三重噩耗,一环紧扣一环,如同三道撕裂天穹的闪电,接连劈落在清军统帅部的头顶。黄土岭精锐受挫,义州生命线被斩断,辽南后院又燃起冲天烽火!自太祖努尔哈赤以十三副遗甲起兵以来,大金(清)何曾遭遇过如此全面、如此深刻、如此致命的战略危机?
皇太极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却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窜,他不得不伸手死死撑住面前的桌案,才勉强没有倒下。那张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威严面孔,此刻再也无法维持平静,肌肉微微抽搐,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恐惧的寒意。他恐惧的,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是数万兵马的损失,而是这背后所展现出的、那张来自紫禁城的无形巨网——那个年轻的明朝皇帝朱由检!其布局之深远,手段之狠辣,决心之果决,远超他的预估!辽西正面以硬碰硬,大凌河奇兵断其粮道,登莱东江侧翼猛攻牵制……这哪里是被动的防守?这分明是一场谋划已久、志在必得的全线战略大反攻!
大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落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皇太极身上,空气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的肩膀。那些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八旗贵胄们,此刻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着他们大汗的决断。
时间一点点流逝,皇太极胸口剧烈起伏,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腥甜之意压了下去,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冰封般的死寂与竭力压制后的沙哑:
“传朕旨意。”
“多尔衮、济尔哈朗所部,即刻放弃与明军纠缠,交替掩护,向辽河方向转进。”
“豪格所部残兵,由岳托接应收拢,一同后撤。”
“解除对松山、锦州之围困,全军收缩,梯次配置,转向辽阳布防!”
命令简短,清晰,却字字千钧,砸在诸将心头。这意味着,此次动员举国之力、意图一举摧毁明朝辽西防线的宏伟战略,已宣告彻底失败。不仅损兵折将,颜面扫地,更可能痛失辽南膏腴之地,动摇国之根本。
“陛下,那松山城……” 一名资历颇老的旗主贝勒心有不甘,低声嗫嚅着提及那座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却始终未能攻克的坚城。
皇太极眼中骤然迸射出骇人的寒光,那是一种极致的愤懑与无处发泄的暴戾。“撤军之前,”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将松山周边百里之内,所有村堡寨落,给朕——屠戮一空!房屋、田禾、仓廪,尽数焚毁!朕要让那朱由检知道,就算朕今日暂退,也要给他留下一片白地,让他那套收买人心的‘王化’,在这焦土之上无处生根!”
这道充满了泄愤与残忍意味的命令,恰恰暴露了他内心深处巨大的挫败与无力。
崇祯十年的这个深秋,在松山城头守军劫后余生、充满希冀的目光中,在黄土岭明军将士震耳欲聋的欢呼浪潮里,曾经不可一世、纵横驰骋的清军大军,如同遭遇了狂潮的退却,带着抢掠来的有限人口财物和满腔的怨毒,狼狈不堪地向着辽河以东仓皇撤去。他们身后,是浓烟滚滚、哭喊震天、化作人间地狱的松山郊野,也是明军在这场围绕松锦防线的系列决定性战役中,所取得的、一场酣畅淋漓的战略性大捷。
皇太极骑在他那匹神骏的战马上,最后一次回望西方。松山堡的轮廓在烟尘中依然倔强地屹立,更远处,明军的旗帜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他知道,经此一役,明朝在辽西的防线非但没有被摧毁,反而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变得更加坚不可摧。而那个高踞于紫禁城重重宫阙之中的年轻对手,其展现出的谋略与铁腕,已真正成为了大清未来道路上最可怕、最必须正视的心腹大患。
辽西广袤的天空下,血腥气与焦糊味混合在一起,经久不散,预示着未来更加残酷、更加激烈的生死较量。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崇祯十年的秋天,胜利的天平,已无可争议地,向大明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