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南京。
洪承畴的府邸书房内,檀香袅袅。
他端坐案后,手中摩挲着来自北京的密谕抄件。
多尔衮的意图很清晰,军事上增兵加压,政治上舆论造势,双管齐下,务必遏止湖广明军可能出现的“复苏”苗头,并为彻底铲除永历朝廷铺平道路。
“湖广一隅之胜败,关乎天下人心向背啊。”洪承畴喟叹一声。
对于新朝而言,征服疆土易,收服人心难。
尤其是江南士林,看似已归顺,实则暗流涌动,对前明仍有眷恋者大有人在。
腾骧左卫在野狼峪的顽强,徐啸岳残部在敌后的活动,乃至焦琏死守永州,这些消息若经别有用心之人渲染,极易成为点燃那些心向残明之人的火苗。
“来人,备帖。”
洪承畴沉吟片刻,吩咐道。
“请牧斋先生(钱谦益)、元亮先生(周亮工)等几位过来一叙,就说本院新得几幅宋人字画,请诸位一同鉴赏。”
钱谦益、周亮工等人,皆在江南文坛中名望极高,虽已降清授官,但其影响力依然举足轻重。
很快,几位衣冠楚楚的名士应邀而来。
书房内,书画展开,茶香氤氲,气氛看似风雅闲适。
品评半晌,洪承畴话锋一转,似不经意道:
“近日偶闻湖广军报,伪明残部似有几分困兽之斗的气象,竟能与我八旗劲旅在野狼峪相持。
不过幸赖皇上天威,摄政王运筹,屯泰将军奋勇,已将其所谓‘腾骧左卫’主力歼灭。只是些许漏网之鱼,窜入山林为患,扰得地方不宁。”
钱谦益何等机敏,立刻听出弦外之音,捻须道:
“亨九公所言极是。跳梁小丑,苟延残喘,终难逃天兵雷霆。
我朝定鼎中原,抚有四海,乃天命所归。些许残明余孽,不识时务,妄图螳臂当车,实为不智,亦徒增百姓兵燹之苦。
江南士民,莫不盼望天下早定,共享太平。”
周亮工也接口道:
“牧斋兄所言甚是。我等既食新朝之禄,当为新朝分忧。诗文之道,亦可载道。
当颂扬我朝赫赫武功,彰显平定乱逆、拯民水火的仁德,使天下士子百姓皆知,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他特意在“逆天者亡”四字上加重了语气。
洪承畴微微一笑,颔首道:
“二位先生高见,深合我心。如今江南渐复生气,文教复兴,正需诸位大贤引领风气。
那些不知好歹、负隅顽抗之徒,其行径不仅祸及自身,更牵连无辜,实为天下仁人志士所不齿。
若能以文章诗赋,辨明顺逆,安抚人心,亦是莫大功德。”
一番心照不宣的对话下来,基调已然定下。
很快,在洪承畴的默许甚至推动下,江南士林圈中开始流传经过“润色”的湖广战报版本。
着重强调清军的“辉煌胜利”和伪明军队的“穷途末路”、“殃民祸土”。
钱谦益、周亮工等人或亲自撰文,或授意门生故吏,在诗文集会、书院讲学中。
巧妙地将“忠于新朝”与“顺应天命”、“爱护百姓”划上等号。
将对永历朝廷的同情或对抵抗者的钦佩,暗暗贬斥为“不识时务”、“徒增杀孽”。
很快,一篇润色后的湖广战报传遍整个江南。
“野狼峪之战,实乃天兵南征又一煌煌大捷!伪明所谓‘腾骧左卫’,螳臂当车,被我大清劲旅合围痛歼,主将授首,全军覆没,足彰天威浩荡,逆者必亡!”
“永州孤城,困兽犹斗,然外无援兵,内乏粮草,覆灭只在旦夕。焦琏之辈,徒逞血气,不顾民生,致使满城百姓陷于兵祸,实为不仁!”
“更有零星残匪,窜入山林,形同流寇,劫掠乡里,扰害良民,与盗贼何异?朝廷正调遣重兵,不日即可犁庭扫穴,还湖广以太平。”
“我大清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仁德布于四海,武功震于八荒。顺之者,重归王化,共享升平;逆之者,身死族灭,贻害无穷。江南士民,得沐新朝雨露,当明辨顺逆,共斥顽冥,勿为虚名所误,而负再造之恩。”
这套说辞,通过诗会上的“即兴”赋诗、书院山长的“劝学”讲章、甚至酒楼茶肆里悄然流传的“新朝邸报”抄本或口耳相传的“最新消息”,迅速渗透到江南的各个角落。
降清士绅与投机者如获至宝,纷纷张目:
“牧斋、元亮诸公,真乃识时务之俊杰!此言切中要害,正合我心!”
一些早已剃发易服、在清廷新科举中谋得功名或保住家产的士人,对此套叙事大为赞赏。
他们或在家中宴客时高谈阔论,附和“伪明气数已尽,抗拒徒劳”;
或在地方上文教活动中,引导话题,批判“那些不知天命、连累乡梓的愚忠之辈”。
他们急需这样的“官方叙事”来为自己的选择正名,安抚内心深处可能残存的些许不安,并借此向新朝进一步示好。
内心仍怀故明的士人则悲愤交加,暗骂无耻。
在更多的书斋、密室、乃至只有二三知交的小型聚会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无耻之尤!钱谦益、周亮工之流,枉读圣贤书!竟为虎作伥,颠倒是非,污蔑忠烈!”
一位隐居乡间、拒不仕清的老举人,读到门生偷偷抄来的“新诗”,气得浑身发抖,将诗稿撕得粉碎。
“腾骧左卫血战野狼峪,徐将军生死未卜,焦将军孤守危城,此皆我大明脊梁!到他们嘴里,竟成了‘流寇’、‘殃民’?可恨!可杀!”
“洪承畴老贼,最是险恶!他自己做了贰臣,还要拉上整个江南士林为他陪绑,堵天下人的嘴!”
另一个秘密集会上,几个衣衫朴素但目光清亮的书生低声议论,语气中充满鄙夷与痛心。
“他们将屠戮说是‘天威’,将抵抗污为‘祸民’,这是要诛心啊!要让我江南子弟,忘了华夷之辨,忘了君父之仇!”
更有甚者,私下创作反诗、撰写暗含讥讽的小品文,在极小的圈子里流传,以发泄愤懑,彼此砥砺气节。
但这些声音,在清廷日益严密的控制和洪承畴等人营造的主流舆论下,只能如同地火,在暗处奔涌,不敢公开显露。
普通市民与乡民则心态复杂,莫衷一是。
对于市井小民、乡间农夫而言,这些文绉绉的说辞未必全能听懂,但核心意思还是能捕捉到的。
朝廷(清)大军又赢了,抵抗的没好事,快太平了。
部分深受战乱之苦、只求安稳度日的百姓,对此或许暗暗松一口气,希望真的能早日结束兵祸。
但也有人从走南闯北的行商、逃难来的亲友那里,听到过不同的片段。
比如野狼峪明军死战不退的惨烈,比如永州守军的顽强,比如山里有“专杀贪官恶霸”的好汉。
这些片段与官方宣传矛盾,让他们困惑,私下议论时也多了几分保留:
“谁知道呢……两边说的怕都不是全信……”
更有一些地方,此前曾遭清军屠戮或严厉镇压,百姓心中埋着仇恨的种子。
听到这种完全一边倒、将抵抗者污名化的宣传,反而激起了更深的逆反心理,只是敢怒不敢言。
一场不见硝烟的文字与舆论之战,在江南的亭台楼阁、文会酒肆间悄然展开,旨在瓦解潜在的反清情绪,巩固清廷在占领区的统治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