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过后。
夜色如墨,东宫后墙处,一道黑影悄然而至,就在指尖触及砖石的刹那,四周骤然扑出数道身影,将其死死按倒在地。
“唔!”被压制的人发出一声闷哼,挣扎着想要脱身,却被压得动弹不得。
火光亮起,映照出锦书冷峻的面容,刘春惊骇得瞪大双眼,瞳孔里是晃动的灯火和惨然的绝望。
他被反剪双手,踉跄着穿过熟悉的宫道,押解至谢煜面前。
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
刘春浑身颤抖,将头死死抵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不敢抬起,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殿下……奴才……奴才……”
粗重紊乱的呼吸声和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殿内被无限放大,清晰得令人心头发紧。
谢煜端坐着,蒙着绸带眼前仍有一片模糊的光影,良久,他才淡淡地开口:“刘春,你自小跟着孤,如今,也有十五年了吧。”
没有质问,没有怒斥,却让柳春磕头的动作猛地一顿,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彻底瘫软下来。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他从一个懵懂的小内侍时,便被拨到当时还是皇孙的殿下身边伺候,到如今已成为东宫里颇受信任的近侍,掌管着后院的一应琐事……殿下虽身份尊贵,待他们这些宫人却从未苛责,甚至多有宽宥体恤……
说不清是悔恨还是悲哀,刘春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额头磕出的血迹糊了那张尚算年轻的脸:“殿下!是奴才对不起您!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不再求饶,哽咽地呛声道:“可是……可是他们抓了奴才的娘亲……还有奴才年仅十岁的双生弟妹……奴才、奴才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啊殿下!”
刘春涕泪横流地趴在地上,一边是效忠了十五年、仁厚待他的主子,另一边是生养他的娘亲和血脉至亲的弟妹,他真的没有办法!
“奴才偷偷回去看过……家里、家里只剩老父一人……他被人、被人拔了舌头……给了奴才一包药……”
刘春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绝望:“奴才没有退路了……殿下,奴才不是人!奴才辜负了您的信任!奴才该死!”
他重重地将头磕下去,发出沉闷的响声,一遍又一遍,此刻竟说不清是恐惧还是解脱。
谢煜静静地听着,模糊的视线落在下方那团蜷缩颤抖的身影上,心底竟没有多少愤怒,反而是一丝复杂的沉痛。
他这几日已派人暗中查过,刘春的娘亲和弟妹,早在月前就已遇害……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刘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在回荡,更添几分凄凉。
良久,谢煜缓缓闭上眼,沉声道:“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孤……赐你一个全尸。”
谋害皇孙,戕害国本,此罪绝无可赦,未株连其亲族已是他能给予的唯一的仁慈。
刘春闻言,身体剧烈一颤,随即停止了磕头。他咬着唇,任由眼泪混着血水滚滚落下,最终深深叩拜下去,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奴才……谢殿下隆恩。”
而后不再有任何隐瞒,将自己如何被威胁,如何接到指令,如何与外界联系,所知的一切蛛丝马迹,事无巨细,一一交代出来。
谢煜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刘春说完,再无遗漏,他才缓缓挥了挥手,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带下去,严加看管。”
殿门开合,带进一丝夜风的凉意,旋即又恢复了死寂。
……
公主府。
水榭临池,晚风送爽。
谢清予一袭素衣,凭栏而立,手中捏着一把细碎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入池中,十数尾色彩斑斓的锦鲤迅速聚拢,在水面下争抢翻滚,激起阵阵涟漪。
“殿下,花月传来的最新消息。”扶摇静立在她身后半步之遥,递上一枚细小的竹管。
谢清予接过,须臾,唇角凝起了一丝冷笑:“考功清吏司郎中……看来吏部也不干净啊!”
这般涉及天下官员升迁考评的核心要害位置,竟也被谢晟不声不响地收入囊中了。
这朝堂之上,还有几个未曾站队的人呢?
扶摇缓缓道:“此人好色且贪杯,但为人谨慎,好在花月机敏,周旋多日,总算套出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其中就有其在考核文书上做手脚,压下了不肯向那边靠拢的官员评绩,就连蒋御史也因私怨,被他有所针对。”
“蒋安?”谢清予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那个在朝堂上连父皇都敢直谏的大喷子?”
蒋安是朝中少有的纯臣,脾气又臭又硬,只认死理,忠于皇权,从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也因此,他得罪了不少同僚,却也因其耿直和孤臣本色,深得皇帝信任。
“据说是因为蒋御史上月弹劾了陈樊的岳父,吏部右侍郎赵昌。”扶摇补充道:“理由是他纵容家奴强占民田,致人死命,赵昌被罚俸半年,申饬闭门思过,颜面大失。”
谢清予闻言,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这么说,陈樊这是在替他那位不太安分的岳父大人出头报仇了?倒是个‘孝顺’的好女婿。”
还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她沉思片刻,问道:“证据可拿到了?”
“已有眉目。”扶摇点头答道:“陈樊在京郊养了一个外室,宠爱非常,许多见不得光的私密文书和贪墨所得的钱财,都藏在那处宅院,只是守卫森严,暂时无法潜入。”
“此事交给龙骨去查探,不必急于一时。”谢清予望着水中的游鱼,随手又洒下一把饵料,任由鱼群翻涌:“虽说是条小鱼,但他位置关键,足以撕开一道口子。”
考功清吏司,掌管天下文官的考评升降,多少人的仕途命运握在他手中,陈樊能借此职左右逢源,暗中为谢晟铺路搭桥,焉知暗地里又得罪了多少升迁无望、乃至被打压贬斥的官员?
这些积怨,平日里不敢发作,一旦有了突破口,便是燎原的星火。
谦和隽雅,温厚知礼是吗?
到时候就让皇帝亲眼看看,他这位“贤德”的好儿子,背地里是怎样结党营私,为了排除异己、培植势力而不择手段的。
“是。”扶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殿下,陈樊毕竟官位不算极高,即便罪证确凿,恐怕也难以动摇六皇子根本。”
谢清予唇角微扬,任由夜风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轻声道:“扶摇,你可知如何扳倒一棵大树?”
她终于转过身,清亮的眼睛注视眼前的男子:“无需一开始就斧凿其主干,只需先断其枝蔓,毁其根基,待它摇摇欲坠之时,自有更重的筹码,等着他们。”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那张弓弦拉满的时刻。
然后,一击必中。
“树大招风啊,六皇兄。”谢清予轻声自语,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