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浑身颤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扶住皇帝,慌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瓷瓶,哆嗦着倒出三颗朱红色的药丸,小心翼翼地喂入皇帝泛着青紫色的口中。
谢煜虽看不清殿内的景象,但听着那粗重的喘息,也知皇帝情况不好,厉声喝道:“宣太医!”
“不……必……”皇帝抬手阻止,服下那虎狼之药后,他脸上弥漫的死灰之气终于被稍稍驱散,却泛起了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偌大的宫殿内,沉香的气息依旧缭绕,却再也压不住那份从帝王骨子里透出的衰败。
他挥了挥手,李德拂尘一扫,宫人们已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鱼贯退出。
皇帝的视线有些涣散,却仿佛透过重重宫墙,看到了虎视眈眈的儿子和世家们,那些暗地里的动作他并非不知,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他贵为天子,亦要被世家掣肘。
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将目光落在谢煜失明的双眼上:“朕留下你,不只是为了交代益州之事……”
这副破败的身体……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皇帝握住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你心里有苦,也有怨……是朕,是朕太过自负,一味纵容了老三,才让你……让你我父子,陷入今日这般两难的境地。”
这些年,他何尝不想快刀斩乱麻?可为了朝局平衡,他不得不隐忍,不得不妥协,却生生养大了那些人的胃口和胆子,最终反倒累及他最属意的继承人。
这是一双温热而枯瘦的手,和记忆中教导他写字时的宽厚有力截然不同,谢煜抬眸看着眼前模糊的身影,心中一阵涩痛:“儿臣……从未怨过您。”
他鼻腔蓦然一酸,喉咙哽得生疼:“是儿臣无用,未能为父皇分忧,反倒成了父皇的拖累……”
失明以来,他小心翼翼隐藏的哀恸与不甘,在皇帝沉痛的抚慰面前,忽然就释然了,反倒翻涌起无尽的酸楚与愧疚。
他愧对因他而受牵累的妻儿,愧对对他寄予厚望的君父,更愧对这天下需要明君庇佑的万民。
“你要记住,为君者,仁德不可失,但雷霆手段,亦不可废……咳咳……”皇帝的声音喑哑,出口之语亦隐隐有交代后事之感,只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皇帝的身子佝偻下去,脸上的潮红褪去,再度浮现出令人心悸的青灰之色,好在无人窥见。
“父皇,您别说了,保重龙体要紧。”谢煜浑身一颤,嘴唇翕动,声音隐隐发颤:“儿臣……都记下了。”
皇帝垂眸,凝视着眼前这个曾经最令他骄傲的儿子,眼中的痛色逐渐升腾:“煜儿……你不要怪朕。”
一旦他龙驭上宾,身有目疾的太子,如何能压得下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儿子们,还有那些野心勃勃的世家大族……
到那时,必定是朝野动荡、骨肉相残的血雨腥风。他必须趁着自己还未倒下之前,另择一个能够稳住局面的皇储。
皇权之争,从来残酷,废太子的诏书一旦颁下,这个他曾倾注无数心血又育有皇长孙的前太子,未来的处境可想而知……
谢煜喉咙耸动,悄然咽下那份的苦涩,缓缓摇头:“儿臣身为储君,不能为君父分忧,不能为天下万民谋福,已是惭愧无地。无论父皇作何决定,皆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儿臣……无怨。”
皇帝用力拍了拍太子的肩膀,深吸一口气,良久才缓声道:“益州之事……让十一跟着你,好好学一学。”
谢煜面色一怔,霍然抬眸:“父皇……”
“下去吧。”皇帝打断他,无力地挥了挥手。
“是,儿臣遵旨。”谢煜再次躬身行礼,一步步缓缓退出大殿。
皇帝闭上眼,眼角似有湿意渗出……这帝位,从来都是用鲜血和牺牲铺就的,他亲手培养的继承人,终究要被他亲手推入险境。
李德悄无声息地进来,轻手轻脚地将御案收拾干净。
皇帝依旧闭着眼,声音浸着寒意在这空旷殿中弥漫开来:“今日之事,若有半分泄露……诛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