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正厅已被精心布置成临时的婚殿。虽不及洛阳南宫的巍峨,但在朗陵这地界,已是极尽所能的庄重华美。
四壁张挂锦绣帷幔,地面铺设崭新莞席,青铜灯树错落林立,跳跃的烛光将整个厅堂映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映照着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新娘袁年在傅母和侍女的簇拥下,依旧以纨扇(一种长柄团扇)障面,步履端庄地步入厅堂。
她身着繁复华丽的深衣礼服,层层叠叠的衣襟袖缘绣着精美的云鸟纹样,彰显着袁氏高门的底蕴。
虽看不清面容,但那窈窕的身姿与从容的气度,已让观礼的程咬金等人瞪大了眼睛,连声低赞。
邓安依照指引,与新娘并肩立于席前。
赞者(司仪)高唱礼仪,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
首先进行的是“同牢”之礼。
侍者奉上按古礼烹制的祭肉(太牢,指牛羊猪三牲,此处取其一部分),分置于两人面前的几案上。
邓安与袁年依礼,各自取食。
肉食滋味如何,邓安几乎未曾留意,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这古老仪式的象征意义上——同席而食,示为一体。
然而,这“一体”之下,是两家势力的权衡,是未来道路的隐忧。
他咀嚼着口中的肉,只觉得味同嚼蜡,远不如与麾下将士同锅而食时的饭菜来得痛快。
接着便是“合卺”。侍者捧上一个剖开的匏瓜(葫芦),制成两个酒瓢,称为“卺”,其中盛满了清冽的酒水。
邓安与袁年各执一瓢。按照礼仪,他们需各自饮酒,然后将两瓢合在一起,用五色丝线缠绕,象征二人从此合二为一,同甘共苦。
邓安端起那略显沉重的酒瓢,目光扫过对面。
纨扇依旧遮挡着新娘的容颜,只露出一双执着酒瓢的纤手,指尖微微泛白,似乎也有些紧张。
他仰头,将瓢中略带苦涩的酒液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带来一丝灼热,却暖不了他心底那份冰冷的清醒。
他知道,这“合卺”之礼,捆绑的不是他与眼前这陌生女子的命运,而是他邓安与汝南袁氏这艘看似华丽、实则内部已开始腐朽的巨船。
仪式在赞者的唱喏声中终于结束。宾客开始入席饮宴,厅堂内顿时觥筹交错,喧闹起来。
程咬金、刘辟等人放开了怀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笑声震天;
吴老三、王越与相熟之人互敬,脸上带着欣慰的红光;
戏志才与徐庶坐在角落,浅酌低语,目光偶尔扫过被众人围住祝贺的邓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郡守府正厅已被精心布置成临时的婚殿。
邓安在履行了必要的应酬后,便在侍从的引导下,走向后院临时搭建的“青庐”。
青庐之内,红烛高烧,温暖如春。铺设着崭新茵褥的榻席,四周悬挂着红色帐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陌生的馨香。
袁年已先他一步进入,此刻正端坐于榻边,纨扇依旧执于面前,保持着新妇的矜持。
侍从婢女悄然退下,并细心地合拢了帐帘。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烛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喧嚣被隔绝在外,帐内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
邓安站在原地,看着那执扇的窈窕身影,烛光勾勒出她柔美的轮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走上前去。依照礼节,他伸出手,轻轻将那柄障面的纨扇移开。
烛光毫无阻碍地倾泻在那张脸上。
邓安呼吸微微一滞。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肌肤胜雪,唇点朱丹。
一张极其精致、我见犹怜的容颜,完美契合了他脑海中以鞠婧祎为模板的想象,甚至更添几分这个时代高门贵女独有的清雅与书卷气。
然而,那双清澈的眸子低垂着,长睫轻颤,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透露出深深的不安。
“确实很美……”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身为一个身心正常的男性,面对如此美丽的合法妻子,要说毫无波澜,那是自欺欺人。
一种本能的悸动在心底盘旋。
但他立刻压下了这丝旖念。
“她才多大?放在后世,这是犯罪……而且,这婚姻的本质……” 理智与来自现代的道德观,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负罪感。
他沉默了片刻,试图寻找合适的言辞,最终选择了一种相对委婉,但依旧点明现实的说法:“袁……夫人。” 他斟酌着称呼。
“今日之礼已成,你我便为夫妇。然,时局动荡,联姻之事,关乎两家,非比寻常。你……可明白?”
他本意是想暗示这场婚姻的政治性,希望对方也能有所认知,彼此留有余地。
然而,这话听在自幼受传统礼教熏陶的袁年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原本的不安迅速被一层水汽笼罩,化作了难以置信的伤心与委屈。
在她所受的教育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既已出嫁,夫君便是她的天。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无论夫君是何等样人,都需恪守妇道,尽心侍奉。
她或许惶恐,却从未想过这桩婚事本身是“非比寻常”的,更不该由新婚夫君在洞房花烛夜,用如此疏离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语气点出。
他……他是不满意这桩婚事?还是不满意……我?
想到眼前这位少年将军,虽出身不如袁家显赫,却已是名动天下、才华横溢的“千古第一少年”,连父亲都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嫁女笼络。
自己虽出身名门,但在他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眼中,是否……是否根本配不上他?所以他才会如此冷淡,说出这般话语?
强烈的自卑和被否定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
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眶中迅速积聚,泫然欲滴,她努力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失态,声音带着哽咽的颤音:“夫君……此言何意?妾……妾既入邓氏之门,自当谨守妇道,以夫为纲。莫非……莫非是妾容貌鄙陋,或德行有亏,惹夫君厌弃了吗?”
看着她瞬间泪眼婆娑、我见犹怜的模样,听着她那完全遵循时代逻辑、却让他更加无力的回应,邓安只觉得一阵头痛。
“沟通不了……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意识到自己的“现代思维”在这种情境下是多么苍白无力。
解释?如何解释?难道告诉她“我们是政治婚姻,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大家凑合过”?这对一个将“嫁夫从夫”刻入骨子里的古代贵女来说,恐怕是更大的打击和羞辱。
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深深的无奈感再次涌上心头。
男性的本能与理智的道德在拉扯,现实的尴尬与时代的隔阂在交织。
看着眼前这如精致瓷器般易碎、又因误解而伤心的少女,他既无法顺应本能,也无法坦然接受这被安排的亲密。
气氛更加凝滞。
邓安揉了揉眉心,最终叹了口气。
他避开袁年那带着质问和伤心的目光,站起身。
“夫人莫要多心,并非你的过错。”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只是……我还有些军务需要处理,今夜便在书房歇息了。你……早些安歇吧。”
说完,他不等袁年回应,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将那片温暖的烛火与伤心欲绝的新娘,独自留在了青庐之内。
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袁年再也忍不住,蓄满眼眶的泪水瞬间滑落。
她无力地伏在榻上,香肩微微抽动,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青庐内响起。
他果然……是厌恶我的。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所有的矜持与幻想。而那个离去的背影,那个被誉为传奇的少年,在她心中,此刻变得无比遥远,又让她感到无比的失落与自卑。
邓安走在寒冷的夜风中,试图让冷意驱散心头的烦闷。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很可能深深伤害了那个少女,但他实在无法在那种复杂难明的心境下,与她同处一室。
“这都叫什么事啊……” 他苦笑着,推开书房的门,和衣躺在了冰冷的榻上。
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煎熬交织,让他对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北上征程,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至少,在战场上,目标明确,生死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