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谦高中的狂喜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让整个悦来客栈彻底沸腾。
道贺声、讨赏声、伙计殷勤的吆喝声、以及楼下报子们故意敲得震天响的锣鼓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漩涡，将二楼这间小小的客房包裹。
徐文谦被人群簇拥着，脸上犹带着难以置信的潮红，眼眶湿润，向来温润从容的他此刻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不住地向涌来道贺的同窗、甚至不相识的举子们拱手还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同喜...多谢...侥幸，纯属侥幸...”
赵德柱兴奋地拍打着徐文谦的后背，比自己中了还高兴，扯着嗓子对楼下喊：“掌柜的！好酒好菜赶紧上！今日徐老爷...不，徐贡士做东！所有开销记咱们账上！”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喜悦，也驱散自己心底愈演愈烈的焦灼。
马武也咧着嘴，用力拍了拍徐文谦的肩膀，黝黑的脸上满是真诚的喜悦：“徐兄弟，好样的！”
沈默坐在角落，在一片喧闹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被众人环绕、喜气盈腮的徐文谦，嘴角极其勉强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祝贺的表情，但那弧度尚未成型便已僵硬地垮掉，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更深地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那“未誊写”的遗憾正化作毒蛇啃噬他的心肝。周围的每一声欢笑，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陆仁也为徐文谦由衷高兴，但右腕持续的隐痛和窗外长街上仍未停歇、却又似乎总在别处响起的锣声，像冰冷的钩子，拖拽着他大部分的注意力。他一边向徐文谦道贺，一边目光仍不时瞟向窗外，心脏随着每一次远处的锣响而漏跳一拍。
徐文谦这边的喧闹还未平息，楼梯口再次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伙计变了调的、更高亢的呼喊：“又有报子来了！爷！又有报喜的爷来了！是咱们客栈的！”
轰——！
刚刚稍有平息的浪潮再次被掀起，而且更加猛烈！所有尚未等到结果的人，心瞬间又被提到了悬崖边！
赵德柱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几乎是将报喜的胥役拽了进来，声音因为过度紧张和期待而嘶哑：“谁？！快说！是谁中了？！”
那报子被拽得一个趔趄，却也不恼，展开捷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喜庆笑容，目光在屋内几人脸上扫过，朗声道：
“捷报——！！！恭贺直隶宣府镇老爷，马讳武！高中弘治九年壬戌科会试第二百七十六名贡士！恭喜马老爷！金榜题名！”
马武？！
第二百七十六名！
“俺？！是俺？！”马武猛地一愣，那双惯于握刀挽弓的大手竟有些无措地在身上搓了搓，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那报子又将喜报唱了一遍，赵德柱嗷一嗓子扑过来重重锤了他一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哈哈哈！好！好！中了！俺老马也中了！”马武黝黑的脸膛瞬间涨得发亮，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他仰头大笑，笑声浑厚震得屋顶仿佛都在抖，一把抢过那捷报，翻来覆去地看，那“马讳武”三个字和“二百七十六”的数字，看得真真切切！“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用力挥舞着拳头，仿佛又回到了战场上。
“马兄弟！恭喜！”徐文谦赶紧上前道贺。
陆仁也忍着伤痛，笑着祝贺：“马兄，实至名归！”他深知马武于边备策论上的见识绝非空谈。
双喜临门！房间内的气氛达到了顶点。掌柜的笑得见牙不见眼，指挥着伙计又抬进来一坛好酒。赵德柱忙着给报子塞赏钱，声音都比刚才又高了几分贝。
然而，在这加倍的热闹和狂喜映衬下，角落里那两个尚未等到消息的人，身影显得愈发孤寂和刺眼。
赵德柱在最初的与有荣焉之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些勉强，眼神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每一次楼梯响动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竖起耳朵，但每一次都不是来找他的。他给报子塞赏钱的动作慢了下来，声音里的兴奋也掺进了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
沈默则彻底成了一尊失去生气的泥塑。徐文谦和马武的喜报，如同两把重锤，将他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侥幸也砸得粉碎。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深陷的眼窝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他甚至不再低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面前冰冷的墙壁，仿佛那上面正映照着他彻底断裂的前路和一片灰败的未来。周围的一切喧嚣，于他而言，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
陆仁将两人的情状看在眼里，心中的喜悦被沉重的担忧迅速覆盖。他深知科举的残酷，一榜之下，云泥之别。
喧哗声中，时间一点点流逝。楼下的报子拿了赏钱，敲锣打鼓地离去，去奔赴下一场悲喜剧。客栈内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几个房间还传出狂喜的哭笑声，而更多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的啜泣。
希望，如同燃尽的烛火，一寸寸熄灭。
赵德柱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他不再看向门口，而是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脚步越来越重，呼吸越来越急促，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怎么会...不该啊...俺觉得答得还行啊...是不是漏了...是不是...”
突然，他猛地停下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最可怕的可能性，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猛地看向陆仁，声音带着哭腔：“仁哥儿...会不会...会不会是俺...俺的卷子...被黜落了？！”
话音未落，窗外长街尽头，毫无预兆地，陡然响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排山倒海般的锣鼓喧嚣！那声势，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报喜都要浩大、都要隆重！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瞬间碾碎了夜幕下残存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惊人的动静震得心头一跳，不约而同地再次涌向窗边。
只见长街之上，火把通明，竟有多达十余名红衣报子，簇拥着数名身着青色官袍、气度俨然礼部官员模样的人，骑着高头大马，径直而来！队伍前方，两对巨大的铜锣开道，每一次敲击都声震四野，气势惊人！
这支规格明显超然的报喜队伍，在所有尚未得知最终结果、乃至已经绝望的举子们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竟然......再一次，稳稳地停在了悦来客栈的大门前！
整个街道，乃至整个客栈，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极致的寂静。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熊熊燃烧的火把噼啪作响，和那队人马威严的喘息声。
为首那名礼部官员模样的中年人，目光如电，扫过客栈招牌，然后缓缓展开手中一卷明黄绫帛——那绝非普通的捷报！
他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寂静的夜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耳中：
“捷报！！！！！！——”
这一声，拉得极长，仿佛积聚了所有的力量。
“恭贺河南开封府陈留县老爷，陆讳仁！！！！——”
“高中弘治九年壬戌科会试第一名————会元！！！！！！！”
“魁星独占，鳌头拔筹！皇恩浩荡，文曲垂青！！！”
“恭喜陆会元！！！！！”
“轰——————！！！！！”
整个客栈，整条长街，仿佛被这石破天惊的喜讯投入了一颗炸雷，瞬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
赵德柱张大了嘴，眼珠子瞪得几乎脱眶。
马武举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
徐文谦脸上的喜悦被巨大的震惊取代。
沈默猛地抬起头，死寂的眼中爆发出极度难以置信的光芒，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陆仁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右腕那折磨他许久的剧痛，在这一刻，仿佛也彻底消失了。
会元？
第一名？
是我？！
那响彻云霄的唱名声，如同九天惊雷，反复回荡：
“陆讳仁！！！”
“第一名会元！！！”